鬼卿之岁岁常相见

编者注:前文请看《鬼卿之洞房花烛夜》。

1

言三娘万万没有想到,她与崔珏成亲之后,竟然过上了守活寡的生活。

自洞房花烛那天到现在,隔了近半月,她这位夫君连个鬼影都没有。

从前崔珏是鬼卿的直属上司,总揽生死簿别册的诸多事宜,言三娘还能因为公务见到他。

可现在不同了,管着所有鬼卿的人是言三娘,处理生死簿别册的人还是她言三娘。

忙的时候,她甚至忍不住揣测,崔珏娶她,其实是为了找个不用给工钱的帮工吧?

念及此,言三娘又开始悔不当初。

早知是这样的结果,就是打死她,她也不会为着崔珏那一句柔情似水的“同命同责”,接下这桩让她见不着崔珏的差事。

不过,对言三娘而言,生闷气归生闷气,差事应下了就要尽职尽责。

可仔细想想,也正是因为大小事情毫无差错,所以她连被崔珏问责的机会都没有。

越想就越是睡不着,言三娘索性翻身起来,打算去隔壁院的青瓦屋里整理生死簿别册,顺便把这个月要烧给地府的总结卷宗写了。

哪知道,才一开门,就看见崔珏站在门口。

也不知他在廊下站了多久,发丝上都覆了密密的一层水汽。

言三娘愣了一愣,还未开口,崔珏已经先说话了。

“我以为你睡了。”

清清浅浅,寡淡平和。

言三娘忍不住在心里埋怨,这人是不是不知世上有一句话,叫作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?

“你还知道回来?”言三娘迈步到他面前,仰头凝视片刻,“还好,忙于公务也没见你憔悴许多。”

“怎么会不知道?”崔珏拉着言三娘的手,把她带回屋子里,补上一句,“夜里风凉。”

“因为你忙啊。”言三娘甩开他的手,走过去坐在椅子上,双手盘在身前,似笑非笑地回答。

她暗下决心,今夜一定要认真跟他堵一次气,否则他怕是不会理解,新婚燕尔就立刻与妻子阴阳两隔,是多么大的罪过。

崔珏站在门边负手看了她半晌,十分愧疚地道:“我不是有意把你吵醒的。”

这算什么回答?觉得她如此大动肝火,只是因为半夜被吵醒?

言三娘觉得一口老血涌到喉头,几乎让她背过气去。

“本来也没睡,才成亲没多久就独守空房,怎么可能睡得着?”

崔珏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,“这半月你一直睡得好好的,我以为没什么影响。”

这半月?言三娘敏锐地捕捉到了崔珏这话背后的意思。

她哭笑不得地问道:“崔珏,你其实每天都会回来的,对吧?只不过怕吵醒我,所以每天都如今天一样,在外面站着。”

崔珏理所当然地点头道:“现在不比从前,你掌管生死簿别册,白日里事务繁杂,十分操劳,难得夜里清净,该好好休息才是。”

言三娘扶额哀叹,“崔珏,你也知道现在与从前不同啊?”

“当然知道,你我已经成亲了。”崔珏莫名其妙地回答。

算了,言三娘想,还是认栽吧,崔珏这榆木脑袋是不会懂的。

她起身走到崔珏面前,用手环住他脖子,认真地道:“身为别人的夫君,你要知道,对于你家娘子来说,比起踏实睡觉,还是睡……嗯……能见到你更重要。”

崔珏顺手揽住她腰身,把她抱在怀里,疑惑道:“从前夜里去言宅,见你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,我以为是因为耽误你睡觉了。”

“不是不高兴,”言三娘纠正道,“是生气,气你怎么又来晚了。”

“生气?”

“对啊。”言三娘的额头抵在崔珏肩膀上,忍不住笑道:“桑间月下,良辰美景,可你来的时候,月亮都不知落到哪里去了,我怎么可能还给你好脸色看?”

“按时出现,公事说完便没了继续留下的理由。”

说完,崔珏的吻落在言三娘鬓间耳侧。

言三娘抬眼看他,揶揄道:“崔判官,偷窥在我们阳世里,可是登徒子的行径啊。”

“没有偷窥。”崔珏手臂一紧,让她贴得更近,“是光明正大在一旁等着。”

“等着?等什么?”

“等你发现。”

言三娘盯着他那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,笑从嘴角眉梢溢出来,“你这人,风情一点不解,狡辩倒来得十分快。就我这点本事,你安心要隐匿行藏,我怎么可能发现?”

崔珏微倾了头看她,含笑道:“该教的东西,我可半点也没有私藏。”

“所以错在我学艺不精,让你每次都白白等一两个时辰。”言三娘帮他补完了没说出口的话,垫脚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,“从前怎么不知道,你有这样好的口才?”

“能有今日,便是没白等。”崔珏心满意足地回答。

言三娘本是打算调侃崔珏两句,话未出口,见他眉峰一动,面上掠过一丝凛然。

她尚未来得及出言询问发生了什么事,就觉得身侧一阵阴风掠过,烛火尽数熄灭。

“嗡”的一声过后,生死簿凭空出现在漆黑的屋子里,幽绿色的光将从窗棂进来的月色也逼回了屋外。

能让崔珏动容的事,绝不会是小事,也绝不会仅仅只是生死簿异动。

言三娘转回头去,疑惑地看向崔珏。

几乎同时,崔珏抬手一挥,生死簿连带着那幽绿色的光一齐消失不见。

窗外的月色又回到屋里,勾勒出崔珏眉眼间的似水柔情,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。

将公事撂在一旁置之不理,可不是崔珏平日里的作派。

分明该是小别胜新婚,这么一闹,倒像是腥风血雨前的诀别。

言三娘恍惚了一下,再回神时,已经被崔珏横抱在臂弯中。

她环住崔珏的脖子,忍不住问:“这一次的麻烦很大吧?”

“嗯。”崔珏点头,抱着她往床边走。

“既然如此,还是立刻去处理更好吧?”言三娘虽然心里舍不得,可也知道孰重孰轻。

崔珏垂眸看着她,“已然是后知后觉。”

“亡羊补牢,早点总比晚点好。若是事情变得更严重,最后受累的还是你。”言三娘抚着他面颊,柔声道,“我刚才是同你开玩笑,没有真生气。再说,这不是见着你了?”

“不妨事。”

“当真?”言三娘不放心。

她知道,为了不让自己担心,再如何翻天覆地的事崔珏都能说得云淡风轻。

崔珏不由得失笑,“刚才是谁说现在与从前不同的?这会儿又不觉得了?”

言三娘白了他一眼,还嘴道:“从前你是地府的判官,现在就不是了?”

“眼下不是。”崔珏轻轻将怀中的人放在床上,借着月光细细看她面上那一片绯红。

言三娘虽然此刻心已经跳成了一只兔子,却还不忘了好奇,“那眼下如何?”

崔珏俯身在她耳边沉声呢喃,“是你夫君。”

2

天色微明时,言三娘被一串急促的敲门声吵醒,枕边的人已不见了踪影。

伸手探了一下,被褥温热,大概是去开门了。

言三娘忍着身上的酸疼从床上爬起来,隔着屏风看崔珏站在门口与人说话。

声音极低,生怕吵醒了还在睡着的她。

过了一会儿,崔珏关门回来。

直到他转过屏风,言三娘才发现,因为出去得急,所以崔珏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披,就这么赤着上身与人说了半天话。

“到底还是把你吵醒了。”崔珏见她坐在床上,快步走了过来。

言三娘伸手拉他坐下,将披在身上的被子分了一半给他。

被子一裹,两人肌肤相亲,紧紧贴在一起,盘膝坐在床上。

“是地府派来的人?”言三娘抱着崔珏的手臂,“生死簿异动的事情真的变严重了?”

“阳世里突然死了很多人。”

言三娘不解,“突然是指毫无征兆就死了?”

生死有命,阳世的人享寿多少,何时亡故,在生死簿上写得一清二楚。

可掌管生死簿的判官竟会觉得突然,这实在是件说不通的事。

“很多人寿数未尽。”

“那不就是横死?”言三娘还是不明白。

人有旦夕祸福,好端端不知为何就没了性命的人每年都会有几个,莫说是地府的判官了,就是她这阳世的鬼卿,眼里见的也不少。

崔珏点头,“是十几万人一起横死。”

言三娘吃了一惊,“既然是横死,那一定不是天灾。可除了天降灾祸之外,还能一下子造成如此多伤亡的人祸……是屠杀?或者是祭献?”

“暂时不知道。”崔珏一挥手,生死簿凭空出现。

他看了言三娘一眼,言三娘立刻心领神会,也将生死簿别册拿了出来。

两本写满生死祸福的册子悬浮在半空,丝丝缕缕的墨迹从书页中渗出,在光影里相互绞缠在一起。

三界之中,阴阳平衡。横死之人余下的许多寿数,正好拿来填补生死簿别册上的空缺。

这是一种极不常见的办法,毕竟能引起这么大规模死亡的人祸也不是时常都有。

崔珏沉默良久,开口道:“这次与天灾不同,事发突然,地府没有任何准备。同一时间多出十几万魂魄,把地府所有的鬼差都派出去拘魂,也需要一段时间。”

“对鬼卿来说,拘拿普通的孤魂野鬼不成问题。”

“另外还有一件事,需要你帮忙。”

言三娘闻言,逗他道:“判官大人如此客气,我这下属可怎么敢当啊?”

崔珏也十分配合,一本正经地回答:“要劳动娘子去请管家帮忙,怎么敢不客客气气的?”

这是出乎言三娘意料的,堂堂的地府判官,会有什么事情需要阳世里的凡人帮忙呢?

又转念一想,言三娘了然一笑,“你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

“娘子聪慧。”崔珏夸道,“地府着实分不出人来调查,管家既然消息灵通,那么对他来说,这大约也并非是难事。”

“好,得到消息之后,我会烧给你。”

崔珏闻言笑道:“这话听起来,似是在赶我走?”

言三娘也笑了,“地府此刻定然忙得人仰马翻,你这判官好意思在家偷闲?”

“当然。”崔珏揽过言三娘,亲了一下她的额头,“我留在这里陪你。”

这话听来十分奇怪,只是崔珏不想说,言三娘也就当作毫无察觉。

从认识崔珏到现在,一路上没少磕磕绊绊,再大的事情,只要有他一句在这里,也就不算什么了。

两人回到言宅后院的时候,曼儿正蹲坐在屋脊上凭高远望,焦躁不安地挠着瓦片。

脚步声渐近,她顺声往下看,见是言三娘与崔珏回来,忙纵身跃下屋檐,化为人形冲到两人面前。

“姑娘,出大事了。”

言三娘心里一沉,“出什么事了?”

“凛城显出异象,恐怕会有灭顶之灾。”

言三娘下意识地想问崔珏是否知道什么,扭头见崔珏也听得认真,这才意识到,现在地府因为突发事件忙成一团,肯定无暇顾及凛城这还没出事的地方。

“是什么样的异象?”言三娘问曼儿,“从云气上看,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。”

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,但姑娘你一定要相信,论对危险的感知能力,动物比人要高出许多,而妖又因为有道行在身,更加敏锐。”

“那么,是什么样的危险呢?”

“不知道。”曼儿晃了晃脑袋,“但所有居住在凛城里的妖都连夜逃出城,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,凛城将会有大事发生。”

言三娘凝眉想了一想,对崔珏道:“会不会跟让很多人横死的事情有关?”

“想知道是否有关,首先要知道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。”

言三娘深以为然,正想着让曼儿去请管家来,听崔珏对她道:“要劳烦你亲自去找一趟管家了,我有事想单独对曼儿说。”

“你支开我,单独留下曼儿?”言三娘故意露出一个酸溜溜的笑容,看着眼睛瞪得比铃铛还大的曼儿道:“难不成你们两个背着我有什么事?”

“没有没有,绝对没有,姑娘你千万别误会,那可是判官大人啊。”

“我知道是判官大人,”言三娘拍拍曼儿的肩膀,认真地道:“所以我没有误会,毕竟我很清楚,你是很嫌弃崔珏的,莫说白给,倒贴都不会要的,对不对?”

曼儿哭丧着脸没有回答。崔珏就在一旁站着,点头了是承认嫌弃,摇头了是破坏他们夫妻关系,不管怎样都会得罪这位判官。

见曼儿左右为难,自己恶作剧成功,言三娘先绷不住大笑起来。

曼儿满脸无可奈何地道:“我的姑娘啊,我这儿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,你还有心思开玩笑。”

“苦着脸又不能解决问题,笑一笑十年少,对吧?”言三娘笑眯眯地问崔珏。

崔珏含笑点头,“快去吧,我在这里等你。”说完,他又特地补充道:“不许孤身一人去凛城。”

狐疑的神情在言三娘的眼中闪过,但她没有多问,只是答应了一声,之后自去前院找管家了。

见言三娘已经走远,曼儿问道:“判官大人觉得,这一次的事是冲着姑娘来的?”

崔珏没有回答,手中显出那管通体墨黑的笔。

“伸手。”

曼儿不敢怠慢,连忙伸出手,笔在她掌心里画了一道墨绿色的符。

“执此符去找所有你能见到的精怪,让他们协助鬼差拘拿孤魂野鬼,汇总了数目回来告诉我。”

曼儿不解其意,几度欲言又止不敢张嘴,最后决定还是不问了。

天底下谁都可能害言三娘,可崔珏无论如何都不会。

送走了曼儿之后,崔珏站在院中看着青瓦屋出神。

若事情真如他想的那样,恐怕有灭顶之灾的就会是言三娘了。

3

管家的消息回来得很快。

据说,所有事情的起因,是皇帝做了一个关于长生不老的梦。

在梦中,皇帝见到了一位自称是神女的姑娘,得到了一张大殷国的舆图。

这幅图上,除了画着万里江山之外,还在这山川地理之上勾出了一幅八卦图。

按着神女的说法,天覆地载,人在阴阳之中轮回。阴气下沉是为地府,阳气升腾是为寿数。故而,若想得长生,需要引天地间阳气汇聚在身。

然而,天地之间阴阳平衡,绝无可能凭空多出许多阳气。所以,需要以人祭祀天地。阴阳失衡,则八卦轮转,生出阳气来重新恢复平衡。

皇帝是天之子,多出的阳气自然会附着于九五至尊的身上。由此,可得长寿。

言三娘靠在柱子上听完管家的消息,呆了半晌,扭头凑到崔珏身边,与他耳语。

“这套办法听起来十分有道理。”

“此事若是真的,九重天也不会明知你是地府鬼卿,却还是死盯着你的骨头不放。”

“我还以为,是他们没得着我的骨头,所以想出了新办法。”言三娘凝眉,“毕竟,九重天那些神仙就是这样,从不把人命当一回事。”

崔珏没回答,又向管家道:“既然是祭祀,必定不会随意选择祭品,不知是否与那舆图有关?”

管家点头,“听说皇帝醒来之后,在枕边发现了梦中所见的舆图。按照神女的嘱咐,祭品的位置要与这幅图重叠,所以皇帝派人去大开杀戒。也就是说,把那些遭了屠杀的地方连起来,正好能在大殷国土上组成一幅八卦。”

“牺牲数以万计的性命,只为了自己的长生。”言三娘咬着牙狠狠地道,“这样的皇帝怎么还活着?”

“这才是好人不长命,祸害遗千年啊。”管家叹息了一声,知道言三娘与崔珏还有事要说,于是说完这消息之后就离开了。

崔珏站在廊下出神,眼睛一直看着凛城的方向。

言三娘顺着他目光看了一会儿,忽然问道:“曼儿说的灭顶之灾,莫非是指这个?凛城刚好也在八卦上面,全城都要被祭献?”

“十有八九。”崔珏平静地回答。

“但若只是祭献,为何会连城中的精怪也要逃离?”言三娘愈加觉得崔珏瞒着自己的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,“皇帝是阳世君王,手下能差遣的也多是凡人,身上有修行的精怪并不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。”

崔珏刚要回答言三娘的话,忽然剑眉一挑,看向言宅大门口。

言三娘跟着看过去,只见管家从门口走过来,说是有人登门拜访。

请进来的是一位身着素服的姑娘,衣袂飘飘,仿若天上仙子。

她有意隐匿了周身的瑞气,看样子应该是不想暴露行藏。

“崔判官,你果然在这里。”姑娘站在院子里,对着廊下的崔珏颔首致意。

“玄女?”崔珏走下台阶迎上前,“想不到,连你也惊动了。”

玄女笑道:“若不是你执意把那阴阳根骨变成了生死簿的书脊,九重天上的人也不会想出这种损耗天地灵气的办法。”

“九重天在每一个地方都着人看着?”

“一下子死那么多人,难保不会怨气汇集,生出孽障魔物。神仙要的是凡人的信仰,可不是乾坤倒转之后的天下大乱。”玄女说完,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言三娘,“十九公主向来无状,连我都拿她没有办法,却败在你手上,根骨特殊的人果然不可小觑。”

言三娘浅浅一笑,没有搭话。

玄女又道:“若不是你们婚礼那一日我有事在身,怕是也会来闹上一闹。”

这话是玩笑还是认真的?言三娘暗自思忖。

玄女话中意思,分明是说十九公主曾拿她当作情敌。由此推断,即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崔珏与玄女的关系也颇为亲近。

不等言三娘应答,崔珏已先开口。

“我如今已有家室,话不可乱说。”

怕她误会吗?言三娘在心中轻笑一声,走到崔珏面前道:“登门是客,哪有站在院子里说话的道理?”

玄女赞赏地点点头,笑道:“不必麻烦,我因公务来此,顺路来看看故友。”

她停顿了一下,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后面的话。

言三娘看在眼中,“既然是故友叙旧,想必上仙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,与崔珏促膝长谈?”

玄女讶然,她没料到言三娘竟会说得如此平和,全然听不出有情绪波动。

反倒是崔珏有些不安,“公务在身,难以畅快。不如来日无事,我再携内子登门。”

“上仙与你皆是事务繁杂,哪里会有无事的时候?能见上一面已经是不易了,择日何如撞日呢?”言三娘笑眯眯地看着玄女,“上仙只管把人带走吧,地府如有鬼差来寻他,我自会拦住。”

不只是崔珏惊讶,连玄女都是满脸的难以置信。

面对一个登门来找自己丈夫的女子,言三娘却表现得好像是隔壁邻居来家里借一碗米,这满不在乎的态度实在不能算是很正常。

沉吟片刻,玄女问道:“言姑娘,你就不怕人我带走之后,就不还了?”

“上仙说笑了,崔珏虽不是活人,可也不是一件器皿。除非是他不想回来,否则没人拦得住。”

“你还真是相信他。”玄女摇了摇头,语气中似有感叹之意。

“若连信任都做不到,我为什么还嫁给他呢?”言三娘含笑看向崔珏,“早去早回。”

崔珏错愕半晌,终于缓过神来。

他拉过言三娘,附耳低语道:“你答应过我,不会孤身一人去凛城。”

“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”

言三娘脸上一红,抬手抵住他胸口,看了一眼早已转身避开的玄女。

崔珏握住贴在胸口的那双手,沉声道:“等我回来。”

“放心,我不会去管凛城的闲事。”言三娘笑着回答。

因为她知道,凛城不过是个幌子,真正的目标是她。

4

入夜之后,言三娘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等着。

一直等到了快子时,才见到必定会趁夜来访的客人。

言三娘起身迎上前,笑道:“我还以为上仙与故友相谈甚欢,夜里不来了呢。”

玄女先是面露惊讶,而后恍然大悟。

“难怪你白日里那般痛快地让我带走崔珏,原来是已经料到了我会来找你。”

“上仙是崔珏故友,登门拜访,提出想与崔珏单独说话,是人之常情,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。可上仙在说之前有过片刻犹豫,这犹豫又显然不是在考虑我这个崔夫人的感受。我想,上仙应该是怕太突兀,让崔珏看出蹊跷。”

“所以你出言帮我支走崔珏?”玄女若有所思地回答,“言姑娘,你就不担心我是来让你消失的吗?”

言三娘微微一笑,“上仙一定知道,地府现在忙得人仰马翻。崔珏是阎王殿前的判官,躲得过今天,也躲不开明天,迟早会被叫回去。”

“那又如何?”

“以上仙的本事,趁着崔珏不在时,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我灰飞烟灭,可以说是易如反掌。”言三娘好整以暇地看着玄女,“如今上仙亲自登门,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,崔珏定然不会与上仙善罢甘休。”

玄女闻言,似笑非笑地看了言三娘一会儿,忽然道:“是他让我来的,让你化为虚无。”

言三娘一愣,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我登门拜访,就是想把这件事跟他说清楚。”玄女深吸了一口气,清清楚楚地道:“言姑娘,崔珏知道我要来让你形神俱灭,也已经同意我这样做了。”

言三娘愕然,瞧着玄女这严肃的神情,怎么都不像是开玩笑。

可是,对于崔珏来说,这天地间真的存在比她更重要的事吗?

“上仙,我实在不明白,为何九重天始终不愿容我存在于这天地之间。地府设立鬼卿之职,只是为了恢复阴阳平衡,免得世间因为神仙赐福过多而生出事端,我是听命办事,无意得罪你们。”

玄女摇头,“从前,你在我们眼中是一副有着奇特际遇的骨头。”

“现在呢?”

“祸乱天地的源头。”

“什么?”言三娘惊讶得差点跳起来,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等本事?

“言姑娘,之前为了阴阳根骨的事儿,崔珏为你脱胎换骨,你与他同骨同命。从那时起,你不再是阳世的凡人,却也不是地府的鬼仙。”

言三娘苦笑,其实就是个非人非鬼的怪物,玄女说得还真是委婉。

“原本这也没什么,天地之大,总会有一些超出自然常规的东西,九重天也不会追究。”

“可是?”

“你嫁给了崔珏。”玄女无奈地回答,“世间可选的男人千千万,你偏偏嫁了个掌管生死簿的判官。”

那是因为这世间就只有一个崔珏啊。

言三娘在心里反驳,又问道:“那又如何?”

“你就成了祸乱天地的源头,换言之,要么你化为虚无,要么玉皇和九重天诸神仙灰飞烟灭。”玄女的手轻轻抬起来,“该怎么选,一目了然。”

言三娘只当没有注意到来自玄女的威胁,自顾自地垂头沉思。

她把玄女方才的话仔细想了一遍,终于明白了各种缘由。

“你是说,如果我与崔珏有了孩子,十有八九是个翻天覆地的魔头?”

“几乎可以确定。”玄女的指尖出现了一团白光,“一个镇得住生死簿的判官爹,加上一个游离于阴阳之间的娘亲,这孩子身上会有怎样的力量,根本无从预料。”

“所以,九重天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,以绝后患?”

言三娘叹气,这果然是九重天一贯的作派。

“可有什么遗言要留给他吗?”玄女语气温和地问道。

言三娘想了想,小心翼翼地问:“上仙,若我说现在还有其他办法,你会不会留我一命?”

“你想说,你与崔珏承诺,绝不会有孩子?”

“对。”言三娘连连点头,“这也算是一种杜绝后患的办法啊。”

玄女十分可惜地摇了摇头,“我找崔珏,就是为了这件事。”

“啊?”言三娘一愣,不需细说,这个办法一定是被崔珏给一口否决了。

“崔珏说,这对你不公平,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承诺。”停顿了一下,玄女又道:“所以我说,他是同意由我来动手,让你消失。”

虽然言三娘此时着实应该反驳玄女,否决这个办法与同意她动手是两件事,可是没有这个闲情。

以前生死在眼前时,她从不在意。因为即便是死了,也还能留在地府,留在崔珏身边。

可现在不同了,她介于阴阳之间,死意味着从今往后彻底消失。

“言姑娘,你可有遗言留给崔珏?”玄女又问了一遍。

言三娘摇了摇头,问道:“上仙没有把崔珏怎么样吧?”

知她有难却没有出现,言三娘可以肯定,崔珏是被什么厉害的东西绊住了。

玄女有些动容,柔声道:“你放心,我只是暂时将他困住而已。”

闻言,言三娘松了口气,脸上露出笑意,“上仙动手吧。”

“真的没有话要说吗?”玄女追问道。毕竟她动手之后,再没有回转的余地。

言三娘将不复存在,对崔珏而言,连入梦相见亦是奢求。

“没有。”言三娘轻轻摇头。

她话音才落,冷不防门口传来崔珏清冷低沉的声音,“我有。”

5

玄女的表情不亚于阳世里的人夜半见鬼。

崔珏径直走到言三娘面前,长臂一伸将她揽在怀里,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
这变故来得实在突然,言三娘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
呆了半晌,她突然推开崔珏,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,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衣服。

没有血迹,说明他并未受伤,完好无损地逃离了玄女设下的牢笼。

言三娘彻底放心之后,忍不住埋怨道:“多好的解决办法,为什么不同意呢?”

崔珏垂眸看着她,“夫妻之道,在信任,也在尊重。我需要做的,是支持你的决定,而不是替你做决定。否则便是越俎代庖,视你如无物了。”

言三娘抿唇一笑,顺着崔珏的力道站在他身后。

崔珏对玄女道:“为了不让我察觉,九重天竟然选择牺牲数以万计的人命来遮掩。玄女,从前的你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。”

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玄女指尖上那团白光瞬间消失不见。

“老殿下还在位的时候,九重天也曾在阳世引起人祸屠杀,牵扯的人命比现在更多,但因为九重天提前知会了地府,所以地府能够有条不紊,从容应对。所以,这一次之所以事发突然,是为了让地府手忙脚乱,而忽略一些事情。”

“忽略凛城?”言三娘忍不住问道。

“忽略魂魄的数目。”崔珏抬起手,生死簿悬浮在他掌心上,“为了防止孤魂野鬼为祸,地府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人手在阳世拘魂,如此一来,素日里拘魂计数的办法就会失效。”

言三娘越听越糊涂,崔珏的意思是,九重天有人浑水摸鱼,收集了阳世人的魂魄?

“既然死的人数以万计,那么少八十一个魂魄,地府也很难迅速知晓。”崔珏的手轻轻一抖,生死簿的书页飞快翻动,墨绿色的线丝丝缕缕四溢出来,朝着玄女的方向飘去。

玄女疾速后退两步,本想以瑞气驱散这些墨绿色的线,手抬到一半又改变了主意。白色的光团再度出现在她指尖上,逐渐膨胀成了巨大的球体,将所有的丝线都吸了进去。

言三娘目瞪口呆地看着,她从未见过崔珏的攻势被人如此轻易就消弭了。

然而,她想错了。

那白色的球体在吞噬了墨绿色的线之后,光芒开始减弱,并逐渐由亮白色变为墨绿色。光滑的表面出现了细细的裂纹,像是由那些被吞噬的线交织而成。

片刻之后,球体破裂为数片,每一块碎片都由丝线牵引回到生死簿中,消失在书页里。

崔珏收起生死簿,对玄女点头道:“多谢你归还这些魂魄。”

玄女无奈地道:“我还不想跟你拼个你死我活,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。”说着,她将目光转向了被崔珏护在身后的言三娘。

言三娘抓着崔珏的手,只露出个头来对玄女道:“上仙,我这么空口白牙说绝不会有孩子,哪怕是最有诚意最信誓旦旦,你大概也不会相信。”

玄女笑道:“不错,所以,我要你起誓。”

“起誓?”言三娘从崔珏身后走出来,“上仙想如何?”

“我听说,你曾对十九公主保证,如果有一天她能说服你,你就与崔珏和离,可有这回事?”

“有。”言三娘心虚地看了崔珏一眼,连忙道:“所以这件事情再不能说了,而且我当时也只是哄那位公主罢了,既然已经上告天地,结为夫妻,那就只有亡故,没有和离。”

说完,她讨好一样冲着崔珏扬眉一笑。

崔珏含笑点点头。

玄女顺水推舟,道:“那你说一个来听听?”

言三娘犯难地皱起眉头。

她是绝不想诅咒崔珏的,也不想牵扯上任何一个她关心的人。可她自己在九重天的眼里,要么是幅骨架要么就是个祸端,显然也不能拿来赌咒发誓。

沉默了半晌,言三娘笑道:“上仙可听过阳世女子有三愿?”

“三愿?”

“一愿郎君千岁,二愿妾身常健,三愿如同梁上燕,岁岁常相见。”

“你已三中有二了。”

“所以,就用这最后一愿来起誓吧。”

玄女想了一想,点头道:“好。”

声音才落,她周围立刻霞光万道,瑞气腾腾,眉心上渗出一滴鲜红的血,飘浮在半空。

言三娘咬破手指,将指尖的血按在眉心上,朗声道:“今有言三娘在此立誓,为避免生子造成不可挽回的祸端,宁愿此生无子。若违此誓言,我与崔珏将永不能相见。”

说完,她将指尖上的血弹向漂浮在半空的血滴。

两滴血融合在一起,夜空中忽现出惊天霹雳。电闪雷鸣之后,血滴全无踪迹。

既然誓言已成,玄女也就告辞离开。

6

“终于走了,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。”

言三娘脱力般靠在崔珏身上,想要平平淡淡地与身边的人长相厮守,怎么就这么天地不容?

崔珏拿过言三娘咬破的手指,吮去上面的血迹,低眉垂目似有千言万语,却又都化作了无声凝视。

言三娘问崔珏,“怎么瞧着你好像不大高兴?”

崔珏轻抚她面颊,回答道:“委屈你了。”

“这些都不重要。”言三娘踮起脚环住崔珏的脖子,“别忘了,对我来说,什么都比不过能见到你。年年岁岁,每时每刻,闭眼是你,睁眼也是你。”

她这话说得十分动情,说过之后便死死盯住崔珏,想从他脸上看到几分感动的神色。

然而,崔珏只是淡淡地道:“夜深了,该休息了。”

言三娘白眼一翻,十分认命地一头栽在崔珏的胸口。

他这样还能有倾慕者,这本身就是一件天地不容的事情吧?

正想着揶揄崔珏两句,回过神时,人已经被他横抱在臂弯里。

“半月不曾见到,委屈你了。”

原来是指这个?

言三娘靠在他肩头,笑道:“既然知道是委屈我了,你待如何?”

崔珏脚步顿了一下,别有所指地回答:“自然要好好补偿。”

作者的话:最后一篇番外,《鬼卿》系列结束,谢谢各位看官的支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