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自言三娘双亲亡故之后，言宅里的老管家就成了她唯一的长辈。所以，决定了要嫁给崔珏的第二天，言三娘便去找管家说这事儿。

老管家一听他家姑娘终于春心萌动，后半生有人照顾了，登时乐得合不拢嘴。可高兴过后，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。

不见有人上门提亲，也没见言三娘跟谁出双入对，她打算嫁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，他身为管家竟是一无所知。

这怎么可以呢？是失职啊！

于是，管家逮住了要溜走的言三娘，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。

姓甚名谁，年纪多大，相貌是否周正，秉性是否温良，家住何处，读书的为官的还是做生意的？真真是恨不得将新郎的祖上十八代都查一遍，才能放心。

然而崔珏的身份特殊，言三娘自然是不能与老管家明说。故而面对老管家气都不换一口的询问，也只好推说除了知道崔珏的名字，其余的一概不知。

一路问下来，言三娘回了一连串的“不知道”，可怜老管家一把年纪，险些气得心病发作。

终身大事岂可儿戏？虽说崔珏来言宅做客时，管家也曾起意撮合二人，可那时候更多是因为言三娘年纪渐长，多少有那么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。而且当时八字没一撇，也顾不得这许多。

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，言三娘既然说了要嫁，那肯定就一颗心全挂在崔珏这小子身上了。

也就是说，这人的方方面面都关系着言三娘后半生的幸福，若不深入了解一番，万一言三娘所托非人，被甜言蜜语哄着嫁了，最后却落得个以泪洗面的结局，那便是他这个管家有负老爷夫人的信任。

这边管家打定了主意要替言三娘掌眼，那边曼儿听闻管家要摸崔珏的底，几乎惊掉了下巴。

“您老人家要我去查崔珏？”

“对啊，你整天跟在姑娘身边，肯定比我更了解这人。这事儿交给你去办，再合适不过了。”管家亲自端了一杯茶递到曼儿面前，“你要知道，这可是咱们姑娘的终身大事，咱们得小心谨慎。”

曼儿连忙双手接过茶盏放在一旁，忍笑道：“您这也未免管得太宽了。姑娘又不是小孩子了，她这些年眼里见的人心险恶，怕是比咱俩加起来都多，还能让人骗了不成？”

“你还小，看不透。”

“我还小？”曼儿才要辩解，又转念一想，千八百岁的妖精，确实算不得年长，于是点头附和道：“对，您说的没错，我还小。”

“所以啊，你还不懂这其中的道理。”管家捋着胡子，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继续道：“正所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，姑娘现在一颗心都在他身上，左看右看这人都是天赐的良缘，当然看不见他的缺点。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了，万一有个什么差错，后悔可就来不及了。”

曼儿拧起眉头，假装正在思考管家的话。

“而且，你想想看，咱们姑娘连人家住哪儿都不知道，做什么营生的也不清楚，可不就是被喜欢迷了眼睛，不管不顾了吗？”管家越说越觉得担心，恨不能立刻将崔珏查个底儿掉。

曼儿想笑却又强忍着，劝道：“或许是姑娘不想说呢。她都那么大人了，就您还觉得她没长大。”

“你这丫头就是太年轻，爱把人往好处想。咱们言家在凛城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，却也不是一穷二白。老爷膝下又只有她这一个女儿，难免有人打歪主意。”

“我瞧着那位公子不像这样的人啊。平时穿的是素净了点，却也不失体面啊。”曼儿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，想着赶紧结束这场对话，“再说，这可是未来的姑爷，咱们不跟姑娘说一声就查人家，不好吧？”

“有什么不好的？又不是要打要杀，只是让你去查一查他的底细，免得遇上骗子。”说完，管家又摸着胡子自言自语，“突然出现，在言宅白吃白住，说是来做客却又经常外出不见踪影。临了，还拐走了言宅的掌事姑娘，怎么看他都很可疑。”

曼儿闻言，嘴上不说，心中腹诽，最后这拐走了言三娘才是重点吧？管家是看着言三娘长大的，说情同血亲骨肉也不为过。

他盼着言三娘出嫁，却也怕这一天真的到来。

“您说，他要真是个骗子，咱们怎么办？”曼儿凑到管家旁边，故意压低声音，“揍他一顿？”

“那不行，姑娘该心疼了。”管家连连摆手，“最好是让他自己露出破绽，到时候姑娘就是不肯相信，事实摆在眼前，她也没办法。”

“那时候，姑娘肯定会特别伤心。”曼儿幽幽地叹道。

“长痛不如短痛，总比嫁错了人强。”管家坚定地回答。

2

晚间，曼儿躲开管家，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言三娘说了一遍。

“就是这样了，姑娘你赶紧想个办法，管家那边还等着我回话呢。”曼儿化为猫形趴在言三娘的腿上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井口。

半晌没得着回应，曼儿不耐烦地挠了挠言三娘的腿，“姑娘，你倒是想个办法啊。”

“我能有什么办法啊？”言三娘沿着曼儿的脊背从脑袋捋到尾巴，“总不能跟管家说，这位言宅的新姑爷是地府的判官吧？若真如此说，管家还不当我是失心疯了？”

“直说当然不行。”曼儿一翻身坐起来，“姑娘你平时心思灵活，怎么这会儿倒糊涂了？既然是查别人来历，你给判官大人编一套出身经历，我回去交差，就算办妥了啊。”

“你说得容易。”言三娘摇头，“管家既然要查，那肯定就是花了心思下了功夫的。这也就意味着，你告诉他的事情，他都会想办法查证。”

“编个远点的地方嘛，凛城是大殷北境，你往南疆编呀。”

言三娘一撇嘴，“你当咱们的管家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儿？”

曼儿那句“难道不是”都到了嘴边，又生生咽了回去。言宅里洗衣做饭打杂的不算，余下这几个人哪一个都算不上普通。

除却她这猫妖，言三娘是给地府办事的鬼卿，乙丑和丑丑人见人怕，鬼见鬼惊。阎王殿前的判官在客房里住着，九重天的神仙隔三差五登门拜访。

这宅子里有普通人才是怪事吧？

“难道管家他也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？”

“没有。”言三娘笑道，“以咱们的角度，他的确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儿。可若按着阳世里的看法，管家也算得上是个世外高人了。”

“看不出来。”曼儿的脑袋晃成了拨浪鼓。

“我家与管家他们家是世交，两家祖辈是军中出生入死的交情。管家还是少年时曾纵马江湖，游遍大殷之后落叶归根，因此他的朋友遍布大殷。别说要找的是活人，就是要找个死人，也能从坟里挖出来。”

“有这么厉害？”曼儿怀疑地看着言三娘，“那我岂不是早就露馅了？”

“他不会每个人都查的，这么厉害的手段当然要用在重要的事情上。”

“比如给你选个如意郎君。”曼儿笑嘻嘻地接着道，“你没看管家当时那个表情啊，就好像判官大人是骗子这个事儿，他已经十拿九稳了一样。”

“为什么是骗子？”崔珏无声无息地从井口里升出来，刚好听见曼儿这话。

曼儿吓了一跳，颤巍巍地回头瞟了崔珏一眼，撂下一句“我什么都没说”之后，急急忙忙从言三娘腿上跳下来，一溜烟儿跑得没了影。

言三娘起身迎上去，含笑埋怨崔珏道：“什么时候地府的判官大人也学会听墙脚了？”

“只是凑巧。”崔珏从井里走出来，索性就坐在井沿上，“这几日，生死簿别册可有异动？”

言三娘摇头，坐在他旁边偏头看他，故作不满地道：“你几天没来看我，这好不容易见一次面，第一句话却是为了公事？”

“从前也是如此。”崔珏不解地看着言三娘，“有何不妥？”

言三娘忍不住白了他一眼，“从前的时候，你我不是还没有……”她脸上一红，话也跟着停住了。

只听崔珏一本正经地道：“有。”

听这口吻，难不成崔珏是会错了意？

言三娘忽然促狭心起，故意问道：“有什么？我怎么不知道？”

“因为没有说过，只是在心里想，所以你不知道。”崔珏认真地回答，“而且那时候，我只能看到人鬼殊途的结局。”

她只随口一问，却得到这般意料之外的回答。

言三娘目瞪口呆，诧异地问：“你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把我当成未过门妻子的？”

“当然是你行及笄之礼，可以谈婚论嫁的那天。”

“有那么早？”言三娘想想他过往的表现，“那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？”

不仅没有看出来，反而时常会觉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，她这一腔的爱慕终只会落得一场空。

“被人看出来，就不叫在心里想了。”崔珏说这话的语气，仿佛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。

言三娘一时语塞，半晌才勉强道：“这还真是一个无可辩驳的解释啊。”

“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，该你回答我了。”崔珏郑重地问言三娘，“为什么是骗子？”

除了职责所在之外，言三娘少见崔珏对什么事情如此上心，于是好奇道：“你可是地府的鬼仙，什么话没听过，难不成要跟一个阳世里的凡人计较？”

“并非计较，是要解释清楚。”

“你曾教导我，知我者谓我心忧，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”言三娘愈加不懂了，“管家不知你，所以按你一贯的性子，应该也不会在乎他如何看你，怎么还要去解释？”

“因为你。”

“我？”言三娘略一沉吟，掩口笑道：“我还能因为他觉得你是个骗子，就不嫁给你了？”

崔珏淡淡笑了一笑，“他是你唯一在世的长辈，他放心了，你心里才会没有遗憾。”

这人平日里不解风情，是个榆木脑袋，正经谈婚论嫁的时候，倒是把能想到的都想了。

言三娘握住崔珏的手，轻声道：“难为你能想这么多。”

“理应如此。”崔珏反手将言三娘的手握在掌心里，“他为什么会觉得我是骗子？”

言三娘把曼儿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崔珏听，末了道：“也难怪管家会这么想，咱们这样不合礼数的做法，在阳世人眼里着实奇怪。”

“阳世的礼数是什么样的？”崔珏的眉头微微皱起，“地府里的事自有礼官可以请教，阳世的我却还没来得及找人问。正好你今日一并都说了，我也好知道准备什么。”

言三娘惊得合不拢嘴，“崔珏，你在阳世里历劫几次，都没成过婚吗？”

“是历生死劫，不是情劫。”

“那也不用每次都是个孤家寡人吧？”言三娘心里高兴，嘴上故作哀叹，“月老一定是有意刁难你，才不给你牵姻缘线的。”

“他牵得很好。”崔珏正襟危坐，目不斜视地补充道：“所以，我请他去地府主婚。”

“那可是辛苦他老人家了。”言三娘笑着挽住崔珏的手臂，“只不过我也是头一回与人成亲，家里又不曾有兄弟姐妹出嫁娶亲，所以我跟你一样，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“如此说来，要另寻一个熟悉的人请教了。”崔珏若有所思地道。

言三娘知道他早已忙得分身乏术，连忙道：“左不过是些繁文缛节，不要也罢。现在的问题是，你的出身来历，我怎么说才能不露出破绽。喂，崔珏，你在听吗？”

“此事我来解决。”崔珏回神，对言三娘道。

“你解决？”言三娘狐疑地看着他，“你怎么解决？不会是打算照实说了，之后把管家带回地府吧？”

“可惜，他寿数未尽。”崔珏幽幽地回答。

“那你？”言三娘待要继续追问，却被崔珏柔声打断。

“放心，我自会处理。”说完，他站起身理了理袍子，“我先回去了，明日再来。”

3

崔珏的“明日再来”并非是来找言三娘，而是直接在门口递了拜帖，说是要见言宅的管家。

曼儿将崔珏请到正厅，奉茶之后飞速跑到后院去告诉言三娘。

正在吃点心的言三娘，险些因为这消息当场噎死。

这就是他说的解决办法？

言三娘连忙带着曼儿一起来到前院，才走到转角处又停住了。

“怎么了，姑娘？”曼儿结结实实撞在言三娘后背上，“你要现在不去阻止判官大人，等会儿他把管家变成鬼，可就来不及了。”

“崔珏做事向来有分寸有原则，绝不会因为私事而违背地府律法。”言三娘垂头想了一想，“咱们悄悄过去，听他们说些什么。”

两人蹑手蹑脚来到门口，蹲在门框旁的墙根底下伸耳朵细听。

管家严肃地道：“崔公子，你与我们家姑娘两情相悦，能结为连理，白头到老是好事，我心里也替她高兴。可嫁娶不是儿戏，就算你双亲早逝，也总该有个保媒的人，带着生辰帖登门吧？只撂下一句想娶我们姑娘，就成了言宅的姑爷。那落在街坊眼里，怕是会说我们言家姑娘是没人要才嫁了你。”

言三娘听得出，管家现在是心里有气。

“管家所言极是，之前是在下疏忽了。”崔珏难得好脾气，说话的语调都柔和了不少，“不知还有哪些需要注意和提前准备的，斗胆劳烦您老人家一一赐教，在下也好着人置办，免得让人觉得不合礼数，看轻了她和言家，日后在背后嚼舌头。”

门外两人听了崔珏的话，面面相觑，都想伸头确认一下，里面坐着的那个崔珏是不是她们从前认识的那位冷面判官。

只听崔珏接着又道：“她是您眼里看着长大的，什么性子您比谁都清楚，心里总想着不给在下添麻烦。在下不忍驳了她的好意，更心疼她委屈了自己。怎奈在下家中无长辈在堂，无人提点，多有疏漏。故而今日登门，明面是来拜访长辈，实则也是来向您请教这嫁娶的礼数。”

言三娘在外面听完，心中暗道一句“厉害”。

崔珏这一番话说得谦恭有礼，谨慎小心，加上话里话外分明一副全心为了她的态度，甭管是真心的还是哄人的，至少听在管家耳朵里，十分受用，心里的气自然也就跟着消了几分。

果然，管家的语气缓和了很多，“崔公子，我只是言宅里一个小小管家，指教提点都谈不上，只是作为娘家人，希望我们家姑娘嫁个好人家。”

“您说得是。”崔珏附和道。

“所以，老朽斗胆问崔公子几个问题，如有冒犯的地方，老朽先行给崔公子赔罪了。”说完，管家站起来，对着崔珏抱拳施礼。

崔珏连忙跟着起身，扶住管家的手臂。

哪知道，手才碰到管家手臂，立刻被他抓住了手腕，待要收手撤回时已然来不及，尺寸关三处都被管家捏住，一股内力抵在他皮肤上含而不发。

被内力深厚的世外高人扣住了脉门，这若是换个活人，此时早已心惊胆战。可崔珏是鬼仙，超脱尘世外，不在轮回中，管家这突然袭击对他来说，半点效果都没有。

然而，崔珏接下来的举动，令门外偷看的两个人目瞪口呆。

他顺着管家的力道倾身向前，似乎双膝无力，眼瞧着要跪在地上。脸上的表情虽然变化不大，但也能看出他是在忍受痛苦。

管家见状，收手扶他坐下，点头道：“年纪轻轻，武功修为不凡，不错。”

“姜还是老的辣，多谢手下留情。”崔珏捂着手腕，对管家颔首致意。

曼儿已经看傻了，堂堂的地府判官居然向一个阳世里的普通老头认输？她诧异地看向言三娘，只见言三娘正在抿嘴微笑，分明是在称赞崔珏的做法。

“咱们走吧。”言三娘拉着曼儿悄悄离开门口，回了后院。

曼儿问道：“姑娘，你要嫁的是我知道的那位判官大人，没错吧？”

“这三界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地府判官吗？”言三娘知道她要问什么，“崔珏很清楚，管家对他的这番试探他不能赢，但也不能立刻就认输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管家有很多年没跟人动手了，却要跟崔珏比试，你觉得是为了什么？”

曼儿眼珠一转，“他要把你娶走了啊，阳世里当爹的不都这样吗？管家对你比亲爹对女儿还好，眼瞧着你要变成别人家的人了，当然心里生气。”

“对，却也不对。”言三娘晃着头，笑容从眼睛里溢出来。

“我的姑娘，你就别卖关子了。”曼儿上前挽住言三娘的手臂，“你告诉我，我保证送你一套世间最漂亮的凤冠霞帔。”

“就这么说定了。”言三娘笑得仿佛一个奸商，“管家是想要试试崔珏，他想知道要是有一天我跟崔珏动起手来，以我的本事能不能自保，如果我挨了欺负，他又是否有能力替我出头。”

“所以为了让管家放心，判官大人不能赢，那不能立刻认输呢？”

“在管家眼里，我再如何有本事，也还是需要个人护着。这人不能比我强，但也不能太弱。”言三娘回头看着正厅，双目似是能透过窗棂看见坐在主位上的管家。

他并非是自己的骨血亲人，却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。

曼儿感叹道：“能想这么长远，管家这脑子真是绝了。更绝的是，判官大人居然就开窍了？否则他来个纹丝不动，管家怕你吃亏，肯定要反对这门婚事。”

言三娘看着曼儿温和一笑，“因为他懂管家的心情。”

“什么心情？”

“将自己珍之重之的人托付给别人，会忐忑不安。因为不安，所以才会反复试探。”

曼儿歪头想了想，“所以如果有一天，判官大人需要把你交给别人，也会这样？”

言三娘缓缓摇头，笃定地道：“他不会。”

不是不会试探，而是不会有这么一天。

4

距离上次崔珏来言宅拜访又过了三天，不知崔珏到底跟管家说了什么，这三天里，管家竟然没有再提起这桩婚事。

反对也好，赞成也罢，总该有个说法啊。言三娘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。

曼儿一把推开门，一阵风似的冲到言三娘的面前，“姑娘，不好了姑娘，出事了。”

言三娘吃了一惊，忙问道：“什么事？”

曼儿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门外，断断续续地道：“不知道什么原因，离着言宅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股祥瑞之气，分明是有九重天上的神仙来凛城。”

“又来了？”言三娘心中觉得奇怪，“我的骨头都变成生死簿的书脊了，他们难不成是找到了拆生死簿的方法？”

曼儿连连摆手，“不可能，要是真有这种方法，判官大人早就死得影儿都没了。他老是跟九重天对着干，九重天却一再容忍，还不是因为天上地下只有他一个崔判官镇得住生死簿？”

“那是为什么来的？”言三娘跟着曼儿往前院走，又道：“这几日，生死簿别册上的名字成倍增加，其他地方的鬼卿已经烧纸给地府，抗议活儿太多了。”

“地府让九重天碰了一鼻子灰，九重天那些小心眼儿当然要报复。”曼儿十分同情地拍了拍言三娘的肩膀，“现在看，判官大人把这生死簿别册分给你，明显是躲清闲嘛。”

“说得有道理。”言三娘颇为认真地点点头，“那你说，我是不是得找崔珏理论一番？”

曼儿脸色一变，故作求饶，“放过我吧姑娘，你要是真去理论了，我还不得被判官大人抽筋剥皮？”

“不至于吧？”言三娘夸张地惊讶道。

“至于。”崔珏出现在转角处，平平淡淡地回答了言三娘的话。

曼儿吐了一下舌头，闪身躲在言三娘身后，两只手紧紧抓住言三娘的手臂，无论如何不肯放手。

崔珏走近，对言三娘道：“地府寒冷，该准备一件披风御寒。”

“啊？”言三娘盯着崔珏那没有表情的脸看了半天，实在分不出他是说笑的还是认真的。

崔珏继续道：“听说猫妖的皮毛都不错。”

不等言三娘回答，曼儿先从言三娘身后伸出头，连声叫嚷道：“没有的事，判官大人，传言不可信，你可不能信啊。”

崔珏目不斜视，只看着言三娘，“耳闻不如一见，既然是现成的，不如试一试。”

言三娘偏头看了一眼曼儿，心中暗暗笑了一笑，清了清嗓子，认真地道：“好啊。”

曼儿闻言，轻轻一掐言三娘的腰身。

言三娘怕痒，往前一躲撞在崔珏身上，转头再看曼儿时，早已经在十步之外，远远地道：“既然有判官大人帮你应付，我就不管啦。”

“又不是真要扒你的皮，跑什么？”言三娘扬声道，“留神给那些神仙捉去，可就真活不成了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曼儿原地一旋身化为了猫形，纵身一跃跳上屋脊，一转眼就不见了影子。

言三娘含笑摇了摇头，转身看着崔珏，“连你都惊动了，看来这次九重天闹出的动静不小。”

“那祥瑞之气是该准备的东西。”崔珏负手垂眸看着言三娘。

一时之间，言三娘不解他话中意思，明知道问他也不会说，索性就不问了，只管跟在他后面，两人一起来到了前院。

前院早已经被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满，每一个箱子都以十分喜庆的红绸装饰。负责抬箱子的人侍立在一旁，眼观鼻鼻观心，一动不动仿佛人像。

言三娘见此情景，吓了一跳，险些惊叫出来。

她自与崔珏同骨同命之后，不必柳叶开眼便可见瑞气和鬼气，所以搭眼就知道，这箱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算得上是集天地之精华。

她也看得出，每一个抬箱子的人本体都是纸人。以鬼仙之力将鬼差附着于纸人上，十二个时辰之内可以入阳世活人一般。

管家迎上前来，对崔珏点头致意，“崔公子有心了。”

言三娘想起这两人曾详谈数个时辰，忙拉着崔珏到一旁，低声问道：“这是怎么回事？”

“聘礼。”

言三娘瞥了一眼满院的箱子，“都是你的？”

“真的有别人登门提亲？”崔珏面不改色，语气却僵了。

“没有没有。”言三娘连连摆手，顿了一下问道：“谁告诉你还有别人的？”

“管家说，其他登门提亲的人，可比我懂礼数得多。”

“咳，你这判官也有被凡人骗的一天，古人言关心则乱，诚不欺我。”言三娘轻笑一声，又好奇道：“不过，你一个地府的鬼仙，哪儿来这么多九重天上的东西？”

“他们送的。”崔珏淡声回答，“嘱咐管家，放在外面散过了阴气之后再收起来。在判官府的府库里放了有些时日，染了些地府的阴气。”

“这算私收贿赂？”言三娘惊讶道。

崔珏颇为无奈地看了言三娘一眼，“以阳世作比，地府判官是朝廷要员，食朝廷俸禄，左右亦有同僚礼尚往来。人缘再不好，朋友还是有几个的。”

“哪有说你人缘不好。”言三娘皱了鼻子，冲他做了个鬼脸，拉着他回到管家面前，对管家笑道：“您除了让他准备聘礼，还让他备了什么东西？”

“在此。”崔珏从怀中取出一张帖子双手递给管家。

管家忙接过来，取出袖中另外一张帖子给崔珏作为交换。

“这是什么？”言三娘凑到管家旁边看，只见封皮上写着“生辰帖”，展开了里面是崔珏的生辰八字。

言三娘心里算了一算，按照这上面写的，崔珏今年不过二十有五而已。再仔细一瞧，那墨迹之下隐约还有一层泛着幽光的字迹。

这是只有言三娘能看到的，写着崔珏的来历。于开天辟地至阴处修成人形，得地府第一代阎君赏识成为鬼仙，经阳世历朝历代的兴衰浩劫，渐有七情六欲，掌天地阴阳平衡，纂世间万物生死。

“写得可真详细。”言三娘自言自语道。

“既然是娶妻，自然应该坦诚相待。”崔珏的话是对言三娘说得，他的眼睛却盯着管家。

管家抚须笑道：“好好好，老朽本以为你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。想不到这么为难的事情，你竟真的办到了。”

“为难？”言三娘不明白了，“看他这样子便知道，不是拿不出聘礼的人，如何叫做为难？”

“我所有积蓄尽数搬来，此后在凛城落地生根，所以你也就不必远嫁，可以时时回娘家。”崔珏替管家回答道，“来日在言宅旁侧另起宅院迎娶居住，亦非入赘，管家也觉得这样十分公平。”

言三娘目瞪口呆地看看管家，又看看崔珏，“这么复杂的办法，亏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？”

“是崔公子的提议。”管家十分满意地看着崔珏，“能做到这种程度，姑娘交给你，我也放心了。”

5

尽管一再嘱咐，新起的宅院不可建得太迅速，免得让周围邻居生疑，可还是建得比正常的速度快很多。与言宅差不多的院落，七八月的工期，十天就完工了。

言三娘看着眼前这高门大院，心中哀叹，怕是今后这地方除了言宅之外，又要再多一处大家都绕着走的地方了。

“不好看吗？”崔珏在她身后听见叹气声，“觉得哪里不好，我让他们重建。”

“挺好的，千万别改了。”言三娘连忙阻止，这大门口要是转天换了另外一个样子，坊间的风言风语就更止不住了，“又不住在这里，敷衍一个屋子也就是了，弄得如此兴师动众。”

除开地府派了鬼差夜间修建之外，另有居住在凛城附近的各种妖怪白天化为人形来帮忙，弄得言三娘半个正常工人都不敢请。

这些精怪倒也真是心灵手巧，无论是木雕还是石刻都有模有样，比阳世里的匠人更胜一筹。

“此处乃是典礼上大宴宾客的地方，如何能敷衍？”

“在这里大宴宾客？”言三娘忽然觉得那场面实在很难想象。

按照管家的安排，街坊四邻都要请，凛城的士绅贵族也不能落下，章将军和曹领军的请帖也都已经送出去了，回说一定到场。

所以，言三娘的娘家人全部都是阳世里的凡人，最多加上曼儿的妖精朋友们。

崔珏这一边就不同了，老阎君要来，阎王殿下与叶明非也一定会到，还有地府一众鬼差下属，或许还会加上他在九重天的朋友。

小小一个院子，集齐了人鬼神妖，谁知道会出什么事？随便两位动起手来，凛城可都受不住。

言三娘将自己的担忧说给崔珏听，却见崔珏轻轻摇头，“他们不来此处。”

“不来？你好不容易结个婚，不请似乎说不过去。”

“请了，但不在一处。”崔珏并不打算跟言三娘多做解释，“回去吧，明日你就知道了。”

6

曼儿准备的凤冠霞帔着实令惊艳。

这丫头也不知求了多少只鸟帮忙，竟是仿造白鸟裙，以红羽编成了喜袍。凤冠则是以凤羽编织成骨架，以颜色不一形状恰好的龙鳞相互缀连成冠，上缀九颗夜明珠。

言三娘看着铜镜里身着喜袍凤冠的自己发愣，明明前些日子还觉得生死未卜，今日竟就身着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凤冠霞帔嫁人了？

都说福祸相依，言三娘的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慌乱。

这样的善果背后，会不会隐藏着她无法接受的灾厄呢？会不会有那么一刻突然醒来，发现这不过是她变成枯骨香之前最后的梦境？

言三娘阻止曼儿将喜帕盖在自己头上，她要亲眼看着这一切。

崔珏站在门外等她，长身玉立，一身喜庆的红色。常年没有表情的脸，也终于带上了一层浅笑。他的眼睛很亮，眼神落在开门出来的人身上，笑也更深了一分。

新起的宅院里已经坐满了人，都是拿了请柬来观礼的。因着言三娘的生辰八字特殊，故而吉时选在傍晚十分。

日薄西山，天边晚霞也如身上的喜袍，红得令人欣喜。

言三娘站在院门口，仰头看从天边飘过来的晚霞。蔼蔼瑞气在晚霞之上铺展开，渐渐显露出人形。桌椅板凳，美酒佳肴，宴请宾客的院子里有什么，天上便有什么。

崔珏顺着她目光朝晚霞看去，桌旁那些人纷纷举杯致意。

“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办法。”言三娘由衷佩服。

崔珏只是微微一笑，携着言三娘的手迈步进了院子。左手边坐着以管家为首的阳世人，右手边坐着以曼儿为首的山间精怪。

院中地砖青红相间，乍一看红线在青砖之间随意蔓延，杂乱无章，实则这些红线在整个院子里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阵法，将左右分隔开。

“地府的人呢？”言三娘小声问崔珏。

崔珏不答，一直带着她走到正堂供桌前，才轻声道：“在后面。”

后面？言三娘随着他的力道回头，发现走过来的那条路正在扩张，两边的人都在朝周围移动却毫无察觉。

片刻间，路从两人宽变成了半个院子那么大，桌椅板凳连同地府众人凭空出现在言三娘面前。

坐在前面的阎王殿下冲着言三娘使劲挥了挥手，又朝后面指了指。言三娘的两位哥哥坐在阎王殿下后面，正看着言三娘笑得十分欣慰。

真是三界最独一无二的成婚典礼啊。言三娘心中感叹道。

“吉时已到。”站在一旁的月老高声喊。

一时间天上地下，所有人都仿佛静止，无数的眼睛注视着这对新人。

崔珏携了言三娘的手转过身，看着摆在面前的香炉，里面三炷香已被点燃，香气袅袅令人心醉。

“一拜。”

言三娘弯腰，悄声道：“我怎么觉得好像少了半句？”

崔珏回答：“凡人口中的天地是我同僚。”

“哦。”直起腰，言三娘余光里瞥见老阎君在擦眼角。

“二拜。”

“你是天地精华，可我有父母啊。”

“你父母已入轮回不在。”

“管家。”

“凡人受判官大礼会折寿。”

“啊！那算了。”言三娘还希望她的老管家能健健康康多活几年呢。

“夫妻对拜。”

两人转身对面而立，言三娘抿唇看着他笑，悄声问道：“鬼卿乃是下属，受你一拜，会不会折寿？”

崔珏不答，先抱拳躬身，言三娘连忙跟着弯下腰，听崔珏淡笑着回答：“管家说你们的风俗，对拜时后弯腰的人掌家，今后我的俸禄可就全都托付给你了，娘子。”

“礼成。”

作者有话说：番外，是写给读者的情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