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君心似我心

编者注:欲知前情,请点击《鬼卿之幸存者》。
1
言宅的袭击之后,凛城也跟着恢复了平静。可是,言三娘心里清楚,现在并不是松懈的时候。她替叶明非挡了一死的事情迟早会露馅,到时候叶明非仍旧是要有性命之忧的。
之前在客栈里住下的陌生女子也不见了踪影,曼儿说动了她在凛城结交下的所有朋友去找,整日在外奔波,却一无所获。崔珏和阎王殿下也从地府的花名册入手,想要弄清楚这在凛城突然冒出来的鬼卿,究竟是何方神圣。
唯有言三娘清闲,每日里只坐在言宅里,应付着纠缠不休的叶明非。
这些时日里,叶明非来言宅只有两件事。
一件是公事,凛城里猝死了这么多人,官府竟然连个死因都没查出来,这死者中家里不乏有钱有势的,经常来找知府大人的麻烦。知府大人头疼,自然不会让底下的人好过,天天催着叶明非去找言三娘讨个说法。
另外一件则是私事,自那天被阎王殿下从青瓦屋里扯出来之后,叶明非就一直满肚子的疑惑,希望阎王殿下能够给他解释一下。为何她会突然出现在驿站,为何会二话不说就把他绑回言宅,为何这几天都躲着他不肯见面。可是,无论他来言宅多少次,得到的总是那同一个说法,“阎小姑娘有事出门了”。
言三娘被他烦得一个头两个大,却又不能说让他以后不许来言宅。正相反,言三娘还在琢磨着怎么才能说服这位捕头,让他搬到言宅小住几天。如此一来,即便那位鬼卿正在找机会突下杀手,在言宅里,叶明非的性命也能多几分安全。
或许,可以让阎王殿下试试?言三娘坐在台阶上,一面喝着才从井水里捞出来,已经变得冰凉爽口的梅子汤,一面想着找机会说服阎王殿下,让她把叶明非留在言宅。
言三娘连阎王殿下的说辞都帮忙想好了,正准备起身去后院写封信烧给崔珏,让他转交给阎王殿下的时候,抬头看见叶明非闯了进来。
他已经是言宅的熟客了,不管是管家还是其他人,看他来言宅,都只当他是回了家。
言三娘拿起另外一只白瓷碗,满满地倒了一杯梅子汤,起身迎了两步,才要抬手把汤递给叶明非时,她忽然发现叶明非今天不大对劲儿,像是言宅里谁欠了他钱一般,面沉似水,双唇紧抿,眼睛里是化不开的阴冷,眉头拧成一个疙瘩。
言三娘心里揣测,这瓷碗要是递过去,说不定叶明非当场就给砸了,为了避免尴尬,还是自己留着喝为好。于是,她饮了一口梅子汤,含笑问道:“叶捕头,这是挨了知府大人的责骂?”
叶明非没有说话,只摇了摇头。
“那是受了谁的气?”
叶明非仍旧摇头。
言三娘更加疑惑了,“莫不是在埋怨这么多天,我一直给不出凶手的身份?”
“言姑娘帮忙是情分,并非职责所在,帮得上固然好,给死者的亲属一个交代,我叶明非心中感念言姑娘出手相助。可若是帮不上也无可厚非,毕竟破案缉凶乃是衙门里的事,案子没破是我们捕头无能,绝不敢埋怨言姑娘一星半点。”
“叶捕头客气。”言三娘越发觉得今天这话茬不对了。
她与叶明非虽然不是什么推心置腹的交情,可两人也算是熟悉了,尤其他这几日经常在言宅软磨硬泡,言语间已亲近不少,无缘无故的,绝不会说出如此生分的话来。
言三娘不说话,叶明非也闷着不吭声,像是在纠结要如何开口。
终于,言三娘受不住这莫名的沉默,再问:“叶捕头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?”
叶明非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。
“如果需要我帮忙,但说无妨,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尽力。毕竟我就算是不看你的面子,也得看阎小姑娘的面子不是?”言三娘说完,轻笑了两声,试图缓解叶明非的紧张。
叶明非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,算是回应了言三娘这份好心。
言三娘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汤,又道:“叶捕头若是不方便说,那就算了。既然来了,就留下吃饭吧,我去让管家去准备。”
说完她故意转过身做出一副要走的架势,只听叶明非在背后道:“阎小姑娘,她,究竟是什么人?”
“你说什么?”言三娘豁然转身盯着叶明非,“你再说一遍?”
“我想知道,阎小姑娘她究竟是什么人?”
言三娘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,勉强笑道:“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?怎么倒来问我?”
“我知道她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姑娘,这一点在我心里永远都不会改变。”叶明非直视着言三娘,眼神里最后一点犹豫也因为言三娘的避而不谈消散了,“我想知道的,是她的真实身份。她,究竟是谁。”
此话从叶明非口中问出,言三娘立刻意识到,阎王殿下的身份恐怕是瞒不住了。在来言宅对峙之前,叶明非就已经知道了答案,他此番来并非是询问,而是求证。
“在我回答你之前,我要先知道一件事。”言三娘正色道。
“什么?”
“你今天会来言宅,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叶明非停顿了好一会让,才继续道:“是,所以我想知道,她说的是不是实情。”
果然有人故意向叶明非泄露了阎王殿下的身份,会是谁呢?目的又是什么?言三娘想不明白,一时也拿不准该如何回答叶明非。
“言姑娘,我只是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,无论是什么,都不会改变我对阎小姑娘的心意。”
“既然什么都不影响,你又为何执着地想要知道呢?”言三娘苦笑一声,“这件事我做不了主,你可以当面去问阎小姑娘。”
“可她现在躲着不见我。”叶明非委屈地低了头,喃喃道。
“我可以让她见你。”
“真的?”叶明非两眼放光地盯着言三娘。
“但是有一个条件。”
“你说,你说什么我都答应。”
“把你见到那个人的情形跟我说说,越详细越好。”
2
叶明非并不是一个会去求神拜佛的人,只是人都有所求,对于叶明非来说,他希望自己能与心爱的阎姑娘白头到老。
一旦有了所求,心里就盼着能有人应了这请求。所以,叶明非才会去月老庙。
从前他也曾因为案子上的事情,到月老庙里盘问庙祝,为了自己的事情来倒还是第一次。
为了避免碰上熟人被问东问西,叶明非特地挑了月老庙即将关门的时候来。庙里只有他自己,他笨拙地跪在泥像前的蒲团上,双手合十,闭了眼睛,将心里的愿望默默念叨给神明听。
说来说去,也无非就是求月老给他和阎姑娘拴在一起,有缘有分,一生一世。
心里刚把这些话都默念过一遍,叶明非听见一位老人在自己耳边道:“听上去,你还真是死心塌地的想要跟她在一起啊。”
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叶明非吃了一惊,他猛然睁开眼睛朝着四下里看,除了他之外,就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庙祝。
庙祝坐在椅子上,面前的桌上摊着各类保姻缘的符,还有拴着红线的姻缘牌。他没有任何一样,只是轻摇着手里的蕉扇,闭目凝神。
叶明非暗自思忖,方才说话的人距离自己只在呼吸之间,声音落下的同时他就已经睁开眼睛了,这庙祝就算是武功奇高,也不可能在一瞬间回到十步开外的椅子上。
不是他,那又会是谁?这月老庙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吗?
叶明非想着去外面看看,于是从蒲团上起身。这一动才发现,不知何时他被人定住了身形,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移动半分。
是遭了算计。叶明非是捕快,这种暗算也不是第一次遇到,所以心情微有波动之后立刻就冷静下来了。既然敌在暗他在明,那就以逸待劳,以不变应万变。
心里才这样想,那老者的声音又出现了,“难怪她会看上你,小伙子,你很不错。”
“你是什么人?”叶明非嘴里说着,眼睛仍旧朝那庙祝的方向看。他曾听师父说过,江湖上有一种武功,能够以极强的内力将声音直接送到对方耳中。也许,这庙祝就是会这种武功的高手。
但他想错了,因为那声音真正的主人出现了。
鹤发童颜的老者慢慢从泥像中浮现,然后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。他飘飘然走下供桌来到叶明非的面前,像是见到了朋友一般,扯过一旁的蒲团,坐在叶明非的对面。
此时,叶明非发现自己的手脚正在不由自主地移动,像皮影戏里的人,被摆弄成了盘膝对着老者坐下的姿势。他看不见庙祝了,也不知道庙祝有没有看见这凭空出现的老者。
眼下这情形,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见鬼了吧?叶明非心念一动,脸上多少露出些惶惶不安的神色。
老者抚须笑道:“刚才求我的时候,可不是这副表情啊。”
“刚才求你?”叶明非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,“你是,月老?”
老者似乎对自己的身份很是自豪,红润的脸庞上扬起灿烂的笑容,“没错,就是月老。你跟那位阎姑娘有没有姻缘,全看我给不给你们牵线。”
这是叶明非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,同时不由得怀疑,是不是每一个来月老庙上香求签的人,都会见到月老显圣。
叶明非仔细斟酌了一下用词,颇为小心翼翼地问:“神仙都讲究个真人不露相,您老人家此番来找我想必是有什么吩咐?”
“谈不上吩咐,我也没这个胆子。否则回头给那位知道了,我这胡子肯定被拔得一根都剩不下。当然了,今天的事儿让她知道,也一定会跟我不依不饶。”月老捋着胡子皱眉,看见叶明非那一脸的疑惑后又笑了,“小伙子,你说你招惹谁不好,偏偏要去招惹她。”
“招惹……她?”叶明非更糊涂了,只觉得月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打哑谜,让人摸不出个头绪。
“阎王啊,就是那个掌管地府,死了都得去见的那位阎王殿下。”月老用手指了指地面,“要不是因为她是地府的君王,你以为你能有这福分,见到我这位月老的真身?”
“阎王?谁?阎姑娘?”如果现在叶明非的手还能动,他一定会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两把。这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,竟接二连三的发生。
“除了她还能有谁?难道你心里还有别的姑娘?”
“没有没有,只有她一个。”叶明非连声否认,忽又觉得不对,好好的人怎么可能是阎王呢?
不过,言宅的言姑娘就是个有通阴阳晓八卦本事的奇人,这么一看,阎小姑娘的来历非比寻常似乎也算得上是理所应当的事。
“你不信她是阎王殿下?”月老摸着长胡子,笑呵呵地继续道:“也难怪你不相信,我跟你说啊,我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,也不信地府竟然是这么一个小姑娘管着。可是没办法,不信也得信,她的的确确是阎王殿下,地府的君主,如假包换。”
叶明非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,显然他关心的并不是月老此话的真假。
“我和她,有缘分吗?”
月老没想到叶明非的第一个问题竟会是这样,愣了一愣,摇头感叹道:“世间多痴男怨女,原来,心爱之人的真实身份,比不过你想要与她在一起的愿望?”
叶明非笑了笑,“我喜欢的是阎姑娘,无论她是地府的阎王,还是言宅普普通通的女子,于我而言没有区别。唯一的担心,也只是人仙不同路。但我想既然您老人家愿意亲自来凡间指点,想必我和阎姑娘的姻缘还是有救的?”
“你这小伙子,倒是看得很开啊。”
“因为我很清楚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,还请月老您老人家指点迷津。”叶明非垂下头,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。
“要你身上一件东西。”说完,月老将手伸到叶明非的身前,一个木雕从叶明非的怀中飞出来落在月老掌心。
这木雕是言三娘给他的,说是让他贴身带着,寸步不离。木雕在月老掌心上凭空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盘成一团的红线。
叶明非本想要出言阻止,可抵不住那眼皮沉重,脑袋昏沉沉的感觉,一味只想打瞌睡。
闭眼之前听见了月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,“你和她的缘分,要用人命来牵。”
3
“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
言三娘眼见着叶明非摇头,知道他也没有参透,于是泄了气,瘫在椅子上不说话。
这话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吉利的征兆,言三娘担忧地皱起眉头。
“言姑娘。”叶明非刚要开口问言三娘,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阎王殿下,话还没有说出口,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循声看向门口,阎王殿下忽然出现在门口,神色焦急地冲到言三娘面前。
“快跟我走。”阎王殿下一把抓住言三娘的手腕,生生将她从椅子上拖起来,不容言三娘多问半句,扯着她就出了门。
叶明非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找到,只好一路跟着她们来到了后院。
崔珏坐在井沿上,面无人色,胸口和肩膀都剧烈地起伏着,像是刚跟人有过一次生死决战。他低着头,发丝垂在脸侧,越显出皮肤苍白。
言三娘吃了一惊,忙快步走上前,蹲在崔珏面前,手轻轻搭在他的膝上,仰头看向崔珏。
崔珏闭着眼睛摇了摇头,咬牙坐直了身体,顺手将言三娘扶起来,拉着她的手臂让她坐在身旁,又看向一路追着过来,现在已经愣在廊下的叶明非。
此时,阎王殿下也注意到了叶明非。她别开头不与叶明非对视,咬着下唇面露为难之色。
言三娘会意,对阎王道:“月老将你的来历告诉他了。”
“什么?”阎王听见这话,几乎原地跳起来,“那他来言宅,是……是……”阎王连说了几个“是”,都没能将后面的话说出口。
地府主惩戒,古往今来,阳世里的人都竭力避免与地府有什么瓜葛,这一点阎王心里一清二楚。正因为太清楚了,所以她才会害怕。她害怕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变成真的,她害怕叶明非来言宅是为了找她兴师问罪,甚至是断绝往来。
言三娘看了崔珏一眼,对阎王长话短说,“本是来找我求证,既然你来了,就与他当面说清楚吧。”
阎王犹豫了一下,狠狠吐了一口气,“也好,纸包不住火,早晚都会露馅。”说完,她大踏步走到叶明非的面前,问道:“是月老告诉你的?”
“是。”叶明非被她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了一跳,立刻意识到月老恐怕会有灾祸。
果然,阎王拉着叶明非往外走,一面说道:“走,咱们去月老庙问个清楚。”
叶明非自然不想给月老招惹麻烦,可又挣脱不开阎王的钳制,只要顺着她的力道跟着往前走。
言三娘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,轻笑一声,“看来,月老的胡子是保不住了。”
“他找叶明非之前,就已经知道后果,早已躲了。”
崔珏的声音飘忽不定,像是天上的薄云,只需一阵清风就会散得无踪无影。言三娘心疼,自然想问个究竟。可崔珏这般强撑,就是怕她担心,她不想驳了崔珏的心意。
想了想,言三娘道:“听叶明非说,月老找他是为了一句话。”
“哪一句?”崔珏偏过头来看着言三娘。
这时言三娘才发现,他眼中的血丝几乎将所有眼白填成血红色。
“你怎么了?”言三娘盯着崔珏通红的双眼,刚才阎王冲到前院拉着她来的时候,分明是亲眼见着崔珏痛苦难当才会有的反应。
崔珏缓缓将头转正,既没有回答言三娘的问话,也没有继续追问月老说了什么。
两人肩并肩坐在井沿上,沉默了好一会儿,言三娘先开口道:“月老说,叶明非和阎王殿下的姻缘要用人命来牵。”
她扭头看着崔珏的侧脸。虽然她不明白这话的含义,但她知道,这人命说的并非是她。自她被崔珏选中成为鬼卿开始,就已经注定,若没有崔珏点头应允,任何人想要取她性命都是痴心妄想,哪怕那个人可能是阎王殿下。
崔珏低下目光看自己的手,淡声道:“只是其中一个选择,路怎么走,是叶明非自己的事。”
“是你让月老去找他的?”言三娘忽然想通了月老这么做的缘由。因为牵扯了阎王殿下,所以连一向不管闲事的崔珏也终于还是忍不住插手了。
“祸福相依。”崔珏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指,似乎是在衡量身体某一处的疼痛程度。他修长的手指缓慢而艰难地蜷起,放开,再握成拳。
言三娘忽然伸手过去将他的拳握住,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崔珏的另一只手覆在言三娘的手背上,停顿了一下,回答:“受伤。”
“因为什么受伤?据我所知,无论地府,阳世还是九重天,这些天里都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。”至少,没有发生能让地府判官受如此重伤的大事。
崔珏不肯说,只是更用力地握了握言三娘的手,然后柔和而坚决地挣脱开她的束缚,按着膝头起身走到桑树下,若有所思地看着这枝繁叶茂的树。
按着以往的习惯,这样的再次追问已然是越界。两次追问崔珏都没有回答,那就代表着他不想让言三娘知道,而言三娘也应当识趣地不再问。
可言三娘还是问了第三遍,“地府判官虽然只是鬼仙,却身负重责,所以担任者必定是众仙中的佼佼者。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有人能重伤你,必定三界震动,如临大敌。崔珏,月老说的那句话与你有关,对不对?”
“我本就是死人,没有人命。”崔珏一面说着,一面伸手摘了一片桑树叶,夹在指尖把玩。
那叶子从翠绿色渐渐变得枯黄,最终化为一缕青烟萦绕在崔珏指尖。青烟聚集在一起,在崔珏的指尖上重新长成了一片翠绿色的叶子。
言三娘只在一旁静静看着,虽然从始至终崔珏都没有说受伤的原因,但言三娘已经明白了。
生老病死,天道轮回。崔珏伤成这样,是因为想要违逆天意。
可他违逆天意,要做什么呢?
4
两个时辰过去了,阎王殿下与叶明非,一个坐在院子的最东边,另一个坐在最西边,谁都不理谁。言三娘端了碗梅子汤,与崔珏一起站在廊下看着这对冤家,相劝却又想不出该怎么说。
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月老庙里发生了什么事,打从月老庙回来就这样了。相互都冷着脸对待对方,像是打定了主意,不做第一个开口跟对方说话的人。
言三娘把喝了一半的梅子汤递给崔珏,想要去劝和。人还没动地方,已经被崔珏看出了意图。他一只手拉住言三娘的手臂,令她无法继续向前,面上却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,另一只手举起碗,自顾自地将那半碗梅子汤喝了个干净。
“还要喝吗?井里还冰着许多。”言三娘拿他没办法,只得转过身正面对着他,“不过,你带着伤,是不是应该少喝凉的?”
“言宅阴冷气重,太贪凉伤身。”崔珏将碗放回言三娘手里。他并非是想喝这酸甜可口的梅子汤,而是怕她喝太多着凉,索性就把剩下的都喝了。
崔珏的意思言三娘当然明白,她半是高兴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,“这两位要怎么办?”
“等事情发生时,自然会看到他们怎么办。”
“事情发生?”言三娘疑惑地歪头看着崔珏,她实在看不透这人的心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,“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,你说的事情是指什么?”
“无需我说,你也会知道。”
“因为它一定会发生?”
“因为它已经发生了。”说着,崔珏的目光越过言三娘,转向坐在院子边上的叶明非。
言三娘感觉到后背一阵寒意袭来,她不及多想,手探入怀中捻了黄纸符在手中,转身便要将纸符抛向叶明非所在的地方。
她很确定,就在刚才她和崔珏说话的同时,有人潜入了言宅。这个人,就是那想要杀死叶明非的鬼卿。叶明非随身携带的木雕被毁,也就意味着现在他再没有保命手段,必死无疑。
然而,言三娘捻着黄纸符的手被崔珏按住,她不可置信地瞪着崔珏。
叶明非是生死簿别册上最后一个名字,他死了,就意味着鬼卿不再有存在的价值。而且寿数尽了的魂魄都要进入轮回,忘记前世重启新生,因此对于阎王殿下来说,叶明非死了就是永远失去。
两个后果都是他们不愿见到的,所以,言三娘实在不明白,崔珏为何要在这要命的时候出手阻拦。
“这并非是你我能插手的事。”崔珏拿走了言三娘手里的黄纸符,“生或者死,都是他的选择。”
言三娘怔愣地看着叶明非,苦笑了一声,“他还有选择活着的机会吗?”
应该没有了吧?
叶明非在还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,眉心已经被那突然出现的白影点中。一股带着刺骨冰冷的鬼气从白影的指尖流出,从叶明非的眉心扩散到他的四肢百骸。瞬间,他的意识如同坠入了冰窟,周围一片迷蒙,身体在一点点变得僵硬。
叶明非艰难地将头歪在一旁,视线从面前这白影的身侧擦过,落在对面闻声回头的阎王身上。听说人死了之后,都要去地府见阎王,叶明非觉得,公堂之上的匆匆一瞥是不够的,他要在临死之前一直看着她,直到对她的执念深入骨髓。
如果执念够深,他就能够变成孤魂野鬼,徘徊在黄泉路上,不入轮回。叶明非的意识极其缓慢地流动着,他在思考,这是从谁口中听到的传说。
身体的僵硬蔓延到了意识里,他想的事情仍旧没有答案。但这些都不重要了,因为一切到此为止。
他的肺里不再有新的气息,视线所及的地方都黑白色,唯有他对面,那满脸惊愕的姑娘,仍旧是明媚照人的样子。
白影确定叶明非已经死了,于是收回手,站在言宅院子里,仰头用那双蒙着白翳的眼睛,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,像是在等人,又像是在复命。
崔珏将言三娘拉到身后,言三娘不明所以地看向他,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阎王殿下。
此时的阎王殿下已经扔了腰间佩带的镇符,阴寒之气以阎王殿下为中心席卷了整个院子。桌上梅子汤的碗被冻得炸裂成几片,院中的桑树叶子上挂了冰霜。言三娘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三九隆冬,冻得上下牙不停地往一起磕。
周围这么冷,崔珏的身上却出奇的暖和。言三娘用手环住崔珏的腰,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,整个人贴在他后背上。
崔珏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,而后嘴角弯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。
“地府不能插手阳世人的生死,那个鬼卿还是个活人。”言三娘把脸埋在崔珏的背上,声音听起来闷闷的,“阎王殿下难道是想将她冻死,把这笔账算在天灾上?”
崔珏握住言三娘环在他身前的手,“她已经不能算是活人。”
“那个鬼卿?”言三娘从崔珏身后探出头来,偏头仰视崔珏,“怎么会?”
“她的魂魄已经散了,现在驱使她的只是一口气。”
“一口气?阳世里常说,若临死前阳气没有吐净就会诈尸,我却从来没见过。”
“之所以散了她的魂魄,是为了裹住仙泽,免得被看出破绽。这一口气,是仙泽。”崔珏不紧不慢地说着,将已经修复的青玉佩放在言三娘手中。
手触及玉佩,立刻就不觉得冷了。言三娘放开崔珏,直起身将玉佩挂在脖子上,心里忍不住暗自埋怨,早拿出来也免得她冻了这许久。
忽然,她抚摸玉佩的手停住,两步绕到崔珏面前,仰头看他,“你故意的。”
崔珏没有回答,表情很是无辜,不等言三娘继续问,就移了目光看向叶明非,“他醒了。”
言三娘闻言回头,顿时目瞪口呆。
叶明非这不是醒了,这是天底下最标准的诈尸!
5
白影被阎王殿下的阴冷气压得动弹不得,眼中那层白翳上开始出现裂痕,被裹在其中的仙泽丝丝缕缕地向外飘散。地府的阴气被这仙泽一冲,弱了不少,这一点从阎王殿下的脸色上就看得出。
叶明非一步一顿地走到白影面前,目光空洞地看了她一眼,然后与她擦身而过,朝着一动不动的阎王殿下走去。
诈尸是一种介于阴阳之间的状态,这会让人暴躁不安,随时有可能大开杀戒。所以,叶明非停在了距离阎王一臂之外的地方,定定地望着她。
白影身上的仙泽愈盛,院子里桑树叶上的冰霜开始融化。
阎王朝着叶明非走了一步,叶明非连忙跟着退了一步。他害怕自己失去控制,伤着眼前的人。
“我可是地府的君王。”阎王柔声对叶明非道。
叶明非点了点头,仍旧在阎王向前的时候跟着往后退。哪怕对方是阎王,哪怕对方足以自保,在他心里,也仍旧是需要小心呵护的人。
阎王只好不再往前走,“叶明非,你知不知道,你这选择有多蠢?我在月老庙跟你说的,你都忘了是不是?你选择入轮回,好好的转世托生不好吗?跟你魂魄完整的活着相比,忘了这一世的事情简直连代价都算不上,比你现在这样没有退路的选择好过千倍万倍,你知不知道?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劝你,以凡人之躯修成仙道不容易,这种死而复生借仙泽的办法,我即位到现在,就从没见过有人成功。你这样做——”阎王想忍住呜咽声,可还是失败了,“无非也就是黄泉路上多一块铺路石,从此之后,千年万年都只是一块石头。”
叶明非僵硬的脸上露出笑容,像是他对这结果很满意。
“你别高兴得太早,阎王不走黄泉路。”阎王见他笑,声音里的哭腔更重了,“你变成了一块又丑又硬的石头,我不会去看你的。”
叶明非仍旧在笑,仿佛看到了阎王殿下,他就变得只有这一种表情了。
言三娘不忍继续看,扭开头轻声问崔珏,“我们只能这样看着吗?”
崔珏没有回答,抬眼望天。
此时,言宅上空阴云密布,云中电闪雷鸣,上天正在酝酿着雷霆怒火。再看那站得笔直的白影,她眼睛里的白翳已经完全破碎,仙泽从她双眼中涌出,在她周围萦绕。
阎王一把抹了脸上的眼泪,退回到原本的位置,捡起地上的镇符挂在腰间。一瞬间,阴冷之气消弭于无形,言宅内外充盈着祥瑞之气。
叶明非最后深深地看了阎王一眼,然后朝着白影的方向走去。越是接近她,仙泽就越是强烈。诈尸向来被视为邪祟,自然与仙泽水火不容。
他的步伐越来越慢,每一步都变得十分艰难。仙泽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,将他的皮肤切开,露出里面的白骨,又将白骨割裂,侵入到骨髓之中。
他在忍受剥皮削骨的痛楚,可是因为阎王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所以他面上仍旧带着微笑,咬紧了牙关,甚至有些狰狞的微笑。
处在仙泽最中心的白影除了笔直站立之外,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,她似乎坚信这仙泽可以帮她抵御来自叶明非的威胁。
黑云之中电闪雷鸣,雷声震耳欲聋,闪电也一次低过一次。
终于,叶明非走到了这团仙泽的最中心。他木然抬起手按住白影的眉心,白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,仿佛从噩梦之中惊醒。仙泽形成的屏障迅速向内坍缩,回到白影的眼睛里,又沿着她的眉心,进入到叶明非的身体。
叶明非打了一个寒颤,身上僵硬的感觉开始缓慢褪去,一股暖流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游走,消融了身体里的寒意。
白影化为一缕飞灰消失不见,叶明非愣了一愣,转头冲着一旁忧心忡忡的阎王露出微笑。
“成功了?”言三娘问崔珏。
崔珏摇头,“这只是开始。”
他话音才落,一道闪电伴着雷鸣直直落在院子里。地面裂开了缝隙,纹路朝着周围蔓延,青瓦屋狠狠地晃动了几下,幸而没有坍塌,桑树都被劈焦了一小半树冠,冒出黑烟。
不等人有片刻喘息,平地里又起了一阵旋风,卷起地上的尘土,在叶明非的周围形成一层屏障,将所有视线都严严实实地挡住。
霹雳接二连三地落在尘土形成的屏障中,那被无辜卷入的桑树越烧越焦,直到着成了一棵火树。
曼儿渡劫的时候也是这般情形,可每一次曼儿都有言三娘帮她挡灾,叶明非现在却只有他自己。言三娘不由得担心叶明非这副肉体凡胎撑不过去,转眼瞥见阎王殿下竟不知在何时不见了踪影。
叶明非能为了和阎王殿下在一起连命都不要了,阎王殿下自然也能做到。言三娘仰头看向如同锅盖一样压在言宅上空的乌云,并未看见龙形,可以确定不是天惩。
世间万物修成仙道,都需要渡劫。据说,九重天上有个专门司渡劫的衙门,负责降下九重天雷。现如今阎王殿下也被裹在其中,想来那些九重天上的小仙一定会投鼠忌器,手下留情。
言三娘看向崔珏,他仍旧面无表情,眼中也全无半分担忧。
“你料事如神,却害我白白的提心吊胆。”言三娘不满地对崔珏道,“而且,叶明非先断了阳气,又被仙泽覆身,这阵雷劈过了之后,他就会变成鬼仙,不再是人。”
也就是说,生死簿别册上的最后一个名字也消失了。
崔珏点了点头,看向那着得正旺的桑树,“如果是你,你会如何选?”
“九重天惦记我的骨头这么久,只怕这渡劫的雷劈完,我就变成枯骨香了,哪儿还有机会成仙?”言三娘故意用轻松的语调回答。
“如果有呢?”
四目相对,言三娘忽然意识到,崔珏这话不止“如果”二字这么简单。再联想到崔珏受伤的事情,言三娘瞪大了眼睛,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。
“我不同意,这是要灰飞烟灭的事。”言三娘立刻摇头。
崔珏淡淡一笑,“不过是一起灰飞烟灭罢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