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同命
1
崔珏坐在台阶上，已然微醺，可仍旧没有放下手里的酒坛。
言三娘站在门口，靠在门框上，一言不发地看着崔珏的背影。
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下之后，诈尸的叶明非成了鬼仙，跟着阎王殿下一起回地府去了。从此后，叶明非就会成为地府里一个管事的，跟崔珏一样，永远隶属于地府。
叶明非的离开，意味着凛城生死簿别册上的最后一个名字也消失了。鬼卿存在的意义，随着曾经的叶明非一起归于过往。
不必协助地府处理生死簿别册的事宜，就意味着鬼卿之职会被裁撤，所有的鬼卿都会重新变回普通的阳世人。不再见鬼，不再能与地府互通消息。
言三娘轻轻叹了口气，走到崔珏身旁坐下，扭头看着他道：“九重天的裁撤命令快要下来了吧？”
崔珏拿着酒坛的手顿了一下，点头道：“已经下来了，白影杀叶明非时，就下来了。”
那化为白影的鬼卿是九重天的一枚棋子，目的就是杀死生死簿别册上的最后一人，使得言三娘不再是鬼卿，不再受到地府的保护。
“你说，九重天上那些神仙什么时候会来拿我的骨头？”言三娘故作轻松地笑问。
“很快。”崔珏将酒坛放在台阶上，仰头看着繁星密布的夜空，“变成枯骨香，意味着连转世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“我知道，你曾跟我说过，骨头和魂魄合而为一才会有倒转阴阳的效果。”言三娘用手托着下巴，撑在腿上，“崔珏，这样也挺好的。”
崔珏颇为诧异地看向言三娘，问道：“哪里好？”
“与其日后再见不到你，倒不如就这样魂飞魄散。”言三娘勉强露出一个微笑，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的人，想要将他的模样牢牢记住。
崔珏眉宇间的惊讶神色渐渐褪去，重又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。
他起身走到阶下，背对着言三娘，低声问道：“你还是不肯？”
“我不想你为我去冒这样的风险。”言三娘起身走到崔珏面前，仰头看着他，“单单只是准备，已经让你伤成了这样。这期间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差错呢？崔珏，我不害怕灰飞烟灭，可我害怕这灰飞烟灭之中又加上了一个你。”
崔珏欲言又止，移开目光，淡声回答：“放心，不会有事。”
“如果真的万无一失，你也不会坐在这里喝酒了。”言三娘抓住崔珏的手臂，“算我求你，此事到此为止，你现在回地府去，再别来言宅了。”
“你想让我看着你被变成枯骨香？”崔珏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，那深如井水的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波澜，可偏偏，这一句问话冰冷入骨，刺得人生疼。
言三娘犹豫了一下，郑重地点头道：“对，既然我现在已经不是鬼卿，那最终是怎样的下场就跟你，跟地府都没有关系了。”
崔珏一言不发地看着言三娘，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任何改变。
言三娘看不出崔珏到底在想些什么，只好继续道：“况且，九重天想要枯骨香扭转阴阳，是为了让皇帝长生不老。且不说这一个人的长生不老，要夺去多少人的寿数，单单只说当朝这位圣上，从即位到现在，弄得战乱频发，民不聊生。若真让他长命不死了，那人间和地狱还有什么差别？”
“那又如何？”
“只有地府才能拦住九重天，所以地府绝不能乱。阎王殿下年纪小，很多事情都是你帮她打理。假如此时你出事了，那阳世不就真成了九重天的掌中玩物？”
“九重天虽然一直视阳世众生为无物，但他们需要阳世人的信奉，这也是阳世的人对他们唯一的作用。”崔珏负手后退了一步，紧盯着言三娘，“所以你大可放心，阳世不会就此覆灭。”
“都说苍天无情，我不信他们，我信你。”
“那便该相信，你我不会有事。”崔珏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，眉头轻轻地拢在一起，似是无奈地冲着言三娘轻笑，“所以，你其实并不信我。”
“我……”言三娘被他说得哑口无言，咬了咬牙，恨恨地道：“崔珏，我是为你好，你这可是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啊。”
“我也是为你好。”崔珏无辜地看着言三娘，“也没见你把我这份好心妥善保管。”
“这怎么能一样？”言三娘的脸“唰”地红了，嘴上仍旧在逞强。
崔珏微微歪头，不解地问道：“怎么不一样？”
“本就是一件跟你没关系的事情，你却明知前面是火坑，还眼睛也不眨地就往里跳。”
“因为火坑里有你。”崔珏负了手微笑道。
“那……那我不许你跳下来。”言三娘心知是自己理亏，说不过崔珏，却还是想蛮横地将他推开。
“说到底，你是怕我有事。”崔珏转身看向桑树梢头的月亮，柔声道：“将心比心。”
“崔珏，我逃不过的事情，我认了，你又何必跟着我一起送死？就算这过程里没有出什么差错，你赢了，那又如何？你觉得九重天会这么容易就放弃我的骨头？”
“他们不得不放弃。”
崔珏的话言三娘越听越糊涂，唯一明白的就只有无论她怎么说，都无法阻拦崔珏。
半晌没听见言三娘的声音，崔珏转回头看向身旁的人，“怎么了？”
“我相信，你就算会拿自己去冒险，也不会拿我的命作为赌注。”
“所以？”崔珏疑惑地看着言三娘。
“你一定有什么别的事情没有告诉我，对不对？就像你把叶明非变成鬼仙一样，只是害我白白担心一场。”言三娘凑上前，踮起脚尖，凝视着崔珏的眼睛，“快说，是什么事？”
崔珏含笑摇了摇头，“什么都没有，我告诉你的，就是我知道的。”
“这么说，没有万无一失？崔珏，你想把生死交给运气吗？”言三娘一愣，一想到可能会出差错，可能会连累得崔珏也灰飞烟灭，她的心就会狠狠揪起来。
崔珏伸手揽住言三娘的腰身，将她固定在自己咫尺间，轻笑道：“成则同生，不成则同死，无论是哪一个，我的运气都很好。”
言三娘看着他的眼睛，无可奈何地道：“可我实在不想你死。”
“拜你所赐，我已经习惯了你在的日子。”
言三娘抿唇一笑，故意挑眉问道：“你这是怪我？”
“你觉得呢？”崔珏微笑着看她，垂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。
言三娘愕然，一下子将身背转过去，不让崔珏看到她羞红的脸，和嘴角扬起的微笑。忽然又听背后的崔珏道：“看来，是第三种好运。”
“什么？”言三娘的心猛地一沉，不同生不同死的第三种好运意味着什么？
她豁然转身看向崔珏，只见崔珏的身体出现了裂缝，缝隙蔓延到了全身，将他切割成小碎片。眨眼之间，碎片朝着四周崩裂，化为了满天星光。
“崔珏！”
2
言三娘忽地坐起来，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喘粗气。
“姑娘，你醒了？”曼儿从外面进来，见到言三娘，立刻喜出望外，冲到床前握住她的双肩，“你终于醒了，我还以为连你也……”
曼儿的后半截话变成了呜咽，听得言三娘心中发寒。
“崔珏呢？曼儿，崔珏呢？”言三娘死死握住曼儿的手，连声音都在发抖，“你告诉我，崔珏呢？”
曼儿为难，不知该不该告诉言三娘。犹豫了半天，才指着门外道：“我赶来的时候，只看见姑娘你倒在青瓦屋的门口，不曾见判官大人，我想他应该还在青瓦屋里。”
言三娘闻言，掀开被子下床。才站起来，就发现自己的衣服上满是血迹。她身上没有伤口，青瓦屋中又只有她和崔珏两人，这血是谁的也就不需要多问了。
“姑娘当心。”曼儿扶住身形有些晃动的言三娘，又道：“判官大人说了，不许你靠近青瓦屋。他出来是造化，出不来你要好好活着。”
“我被他带进青瓦屋，怎么半点印象都没有？”言三娘搭着曼儿的手，凝眉细想，可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。
她的记忆停留在了昨晚送阎王殿下和叶明非离开之后，她和崔珏两个人站在井口。
“判官大人把你打晕了。”曼儿心虚地回答。
言三娘诧异地看着曼儿，“你就这么眼瞧着他把我打晕带走？”
“那可是判官大人，又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利。再说，”曼儿停顿了一下，继续道：“在你和判官大人之间做选择，我当然是选择姑娘你。”
“你也知道，他这是兵行险招，稍有不慎就会化为虚无。”言三娘叹气。
“姑娘，你别怪我，我实在不想眼看着你被九重天变成枯骨香。”曼儿的声音怯怯的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偷偷瞧着言三娘的脸。
言三娘握了握曼儿的手，笑道：“你要是拦着他，岂不是说明我在你心里，还没有那个凶巴巴的判官重要？那我可是会伤心的。”
曼儿闻言，两眼放光地看着言三娘，又泄气地道：“别笑了姑娘，这么勉强简直比哭还难看。”
她们相处时日已久，言三娘也知道自己心事瞒不过曼儿，便也不再强装无事，“咱们去看看崔珏。”
青瓦屋的门紧闭着，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。言三娘的手按在门上推了推，发现门像是被从里面锁住了一样，怎么都推不开。
“崔珏？”言三娘轻声唤他，等了一会儿却什么回应都没有。
她从怀中摸出崔珏给她的青玉佩，托在手里仔细看时，发现玉佩正中央附着一滴紫红色的血。玉佩晃动时血并未散开，也没有渗入玉佩之中，仿佛时间停在了血溅落在玉佩上的那一刻。
言三娘托着玉佩看了半晌，忽然问曼儿：“你现在看我，还是人吗？”
“啊？”曼儿一愣，旋即反应过来，连连点头道：“是，如假包换的人。”
“这就奇怪了。”言三娘顺势坐在青瓦屋门口，翻来覆去地看掌心上的青玉佩。
“奇怪？”曼儿也在她身边坐下，扒着言三娘的手臂看了看玉佩，又看向言三娘，“哪里奇怪？”
“崔珏是打算为我改天逆命，将我的名字从生死簿上抹掉。按理说，从这青瓦屋里出来之后，我应该就算不上是真正的活人了，可你却半点也看不出来，难道不奇怪吗？”言三娘更加担心了，“如果是这中间出了意外，那他不会说是第三种运气。”
“第三种运气是什么？”
“同生同死之外的第三种情况。”言三娘的心如同坠入了冰窟。细细回想，崔珏说最后那句话时，语气里微有欣喜，看样子并不是失败了。
言三娘一下子站起来，转身用力砸门，嘴里喊道：“崔珏，我告诉你，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，那我也不活了。”
青瓦屋中仍旧寂静无声，好似里面并没有人。
言三娘脱力般跪在门口，手死死地攥着玉佩。
“看来，我们来晚了。”
陡然间声从天降，伴随着乌云压顶，电闪雷鸣。曼儿顿时变了脸色，身体僵住不敢移动。
言三娘起身回头，只见一个束发高冠，身着道袍的仙人从云端款款走下，站在院中。他的手上托着一盏明灯，内中燃着一团忽明忽暗的火焰。
“敢问上仙名号。”言三娘强自镇定，向前走了一步，将曼儿和青瓦屋挡在身后。
“九华真人。”
“不知上仙自九重天屈尊来到我言宅，所为何事？”
“本是来取你的命。”九华真人笑得十分慈祥，说话也温声细语，“可现在看，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。”
“这话是什么意思？”言三娘吃了一惊，难不成是她身上的阴阳根骨已经不在了？
“九月初九午时三刻生于棺材之中，原本你的根骨是制作枯骨香最好的材料。只可惜，现在你的骨头已经没用了。”九华真人的目光越过言三娘，落在青瓦屋上，“崔珏，才是我此行的目的。”
3
“你敢！”言三娘再上前一步，将举步要靠近青瓦屋的九华真人挡住。
天上乌云压顶，电闪雷鸣，言三娘凝视着低眉微笑的九华真人，半点不敢放松。
“你已经生了杀心。”九华真人冲着言三娘点头。
“那又如何？”言三娘话一出口，猛然怔住。
九华真人说得没错，她的确生了杀心。因为根骨的关系，她可以凭一己凡人之躯弑神，往日里一旦起了杀心，必定化为杀人魔头，神智被困于团团黑气之中，余下的只是杀戮本能，一味只想将眼前的人杀干净。
可现在，她十分清醒，周遭也没有半分变化。
言三娘的心沉到了谷底，九华真人的话证明了她的猜测。崔珏不知用什么办法，将与生俱来的命格从她的根骨上剔除了。
这是比生死簿除名更违逆天道的事情，那么崔珏将会有什么下场，可想而知。
“我不会让你把他带走。”言三娘没有一点想要退让的意思，“上仙，我言三娘曾是鬼卿，所以即便现在没有了凡人弑神的能力，也还是可以与你抗衡一二的。”
“凭你？”九华真人轻笑一声，目光又移向旁边站着的曼儿，“或者再加上她？”
“对，我们联手，你可占不到什么便宜。”曼儿迈步上前，与言三娘并肩而立。
言三娘一把握住曼儿的手腕，眼睛仍盯着九华真人，口中对曼儿道：“这是我与九重天的事，你别掺和进来。”
“姑娘？”
“他手中拿着的是盘古开天以来，世间的第一味真火，一旦落地点燃，言宅所有人都在劫难逃。”言三娘的眼神从明灯上移到九华真人脸上，“我需要你保住言宅其他人。”
“你一个人？”曼儿看了对面一眼，咬了咬牙道：“不行，我要留下帮你。”
“言宅就拜托你了。”言三娘用力握了握曼儿的手腕，“放心，我和崔珏都没那么容易死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算我求你，言宅这些人的生死全在你身上了。”
曼儿此时也只能选择相信言三娘，撤步后退回廊下，“那，姑娘你自己小心。”
曼儿转身要离开，忽听背后一声“妖孽”，不及回过头，耳畔风声嘶吼，眼前电闪交错，眨眼间光影织成了巨大的网，朝着曼儿扣下来。
曼儿原地一个翻身变回原形，利爪一伸将整张网撕成了碎片，她落在地面上，发觉攻击并未继续，忙回身看向言三娘。
言三娘一只手攥着青玉佩，另外一只手捻着符咒，在九华真人与曼儿之间凭空生出一道屏障。她面色苍白，手也在发抖，显然支撑不了多久。
曼儿立刻便要调头回来帮忙，却被言三娘用眼神止住。犹豫片刻，曼儿四爪一用力，纵身离开了后院，往前面去寻言宅中的其他人。
见曼儿安然脱险，言三娘微微松了口气，手腕轻轻一抖，屏障倏然落地消失不见。她自己后退两步，靠在门扇上。
掌心中的青玉佩微微抖动，玉佩本身再度出现裂纹。上面那滴血倒是纹丝不动，只是看着颜色比方才鲜艳了不少。
言三娘沉吟片刻之后，紧锁的眉头舒展开。
“上仙，在我言宅撒野就罢了，这青瓦屋可是属于地府的，真闹得不可收拾，九重天可没法跟阎王殿下交代。”言三娘负手站在青瓦屋的门口，“阴阳根骨没拿到，却跟地府翻了脸，这可是得不偿失。”
“崔珏以鬼仙之力将命格从你身上剥离，定要找个安放的地方，他自身就是最好不过的容器。虽说阴气重了些，但以真火灼烧就是，并不影响枯骨香的效果。”九华真人说话自带三分笑意，就好像是在谈论如何烹制新鲜美味的食材。
言三娘冷哼一声，“还是那句话，我不会让你把他带走。”
“言三娘，你可要想仔细了，现在离开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，否则形神俱灭，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。”
“多谢上仙的好意，我想得很清楚了。”言三娘用力握住青玉佩，“他生，我便生，他死，我便死。”
“好痴情。”九华真人赞许地点头微笑，“那我成全你。”
话音才落，他手中托着的灯陡然光芒大盛。原本压得如同锅盖的乌云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一般，四下逃窜露出朗朗晴空。刺眼的阳光落在地面，如同挨着了干柴一样，忽地熊熊燃烧起来，将言三娘和青瓦屋困在当中。
火焰之中窜出一只龙头，张开大嘴冲着言三娘冲过去。
言三娘忙交叠双手，以青玉佩挡在眉心前，闭目凝神，直面那条火龙。
火龙只瞬间就将言三娘给吞噬了。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，亦或者是还没来得及。九华真人站在火焰外面冷眼看着，眉头越皱越紧。
火势仍旧猛烈，越来越靠近青瓦屋，最终整个青瓦屋都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。天空之上，乌云重新又聚集在一起，低垂得像是在俯视言宅里的一切。
蓦然，烈火起了变化，一股热浪从内向外翻腾，直到了九华真人的面前，迫使他向后退开，以手中明灯驱散这股不知何处来的热气。
此时，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对，可又不知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。
八荒四海，三界阴阳，但凡是被这真火灼烧，无论是神是仙，是鬼是妖，都会变成一堆黑漆漆的骨头，更不用说言三娘这种阳世凡人。
所以，九华真人实在想不通，为何这火没能把言三娘烧死。
热浪过后，火势渐小，不知是烧无可烧，还是被压制。青瓦屋仍旧完好无损，门前站着的言三娘也毫发无伤。
但她看上去似乎与之前不同了。九华真人的目光落在言三娘的手心上时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。
她的右手掌心里已经没有了那块青色的玉佩，只剩下了一个正在慢慢淡化的太极图。与寻常太极图不同的是，这个圆形图案的中央有一个红点。
当太极图完全隐入到言三娘的掌心中消失不见后，红点留在了她掌心上，仿佛一滴落在羊脂玉器上的血，莹莹欲坠。
言三娘轻轻放下手，睁开眼看着九华真人。
“这不可能。”九华真人惊诧之下，脱口而出。
言三娘才要开口说话时，听见身后的门被慢慢打开。
崔珏从青瓦屋中走出来，站在言三娘身旁，对九华真人颔首致意，淡声开口：“上仙，别来无恙。”
4
“崔珏，你竟然真的这样做了。”九华真人不可置信地盯着崔珏，“将自己的生死交付在一个凡人的手里，这是何等的愚蠢。若她刚才躲开，你现在已经变成一具枯骨了。”
崔珏面色如常，回答道：“还要多谢上仙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“少得了便宜还卖乖，阴阳根骨呢？”
“不是在这儿？”崔珏看了言三娘一眼。
九华真人闻言冷笑，“她的骨头虽然也是阴阳融合，却已不是先天的根骨，而是你凭自己之力造出来的。崔珏，你以为我看不出来？”
“上仙此话差矣。”崔珏缓声慢语道，“正如我刚才所言，是上仙相助才有今日的功成。”
九华真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，没有说话。
倒是言三娘不解，仰头疑惑地看着崔珏。她虽然猜到了这青玉佩可以抵住九华真人手中的真火，却实在不知为何自己的骨头又成了太极图。
但崔珏似乎不想说这件事，只当没有看见言三娘询问的目光。
半晌，九华真人笑道：“好，崔珏，既然如此，那就别怪我不顾昔日同僚的情面了。你以自己的骨和心血给她重塑身躯，现在定然是重伤在身，不是我的对手。”
崔珏微微偏头想了一想，道：“上仙是想要让我用阴阳根骨来换自己形神不灭？”
“刚才没烧死你，是因为言三娘得了你这鬼仙的骨头和心血，身躯至阴，所以才能吸纳至阳的真火。如今已然是阴阳平衡，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来阻挡我的真火。”
“她的骨头已经变成了枯骨香。”崔珏说得平静，听得言三娘眉头一跳。
崔珏这家伙，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事情？
“拿来。”九华真人手掌摊开，“我可以容你回地府。”
崔珏摇了摇头，“上仙，你太过贪心。”
“你希望，我也能放过她？”九华真人瞥了一眼满面疑惑的言三娘，冷声道：“不可能，没她的魂魄，枯骨香的效力会折损。”
“那就怪不得我了。”崔珏气定神闲地道，“不知上仙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？”
“什么问题？”九华真人警惕地盯着崔珏。
“我本可以将她从生死簿除名，魂魄收归地府，免得九重天插手，却没有这样做，反而选择了更为冒险的办法，是因为什么。”
“是为什么？”
崔珏似笑非笑，向后退开一步，看着九华真人道：“因为这是一步险棋。你我都知道，我现在已倾尽鬼仙之力，不将息十年八载是恢复不过来的。所以若此时上仙对我二人出手，我唯有坐以待毙。”
“你知道就好。”九华真人虽然嘴上这样说，目光却片刻不离开崔珏。
地府判官是什么样的角色，在整个九重天都是出了名的。对他的忌惮，有时甚至超过阎王。也正因为如此，所以就算明知鬼卿在诛杀得到赐福的人，九重天上的一众神仙也没人敢站出来公然反对。
言三娘在一旁听着，心知崔珏不是那束手就擒的人。垂头细细想了一想，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。
“所以，上仙还是就此离开吧。”言三娘上前一步，挡在崔珏面前。
“哦？”九华真人更加疑惑了，“区区一介凡夫俗子，莫非有把握胜过我？”
言三娘含笑点头，“上仙应该听说过吧，有阴阳根骨的人可以弑神。”
九华真人脸上嘲讽的笑容僵住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，将手中明灯举在身前。
这就是崔珏的目的，虽然拆了言三娘天生的骨头，却又还了她一副阴阳根骨。先天和后天的区别，对于制作枯骨香的影响自然很大，可对于弑神的本事却没什么影响。
崔珏负手站在言三娘身后，平静地道：“我无护她之力，当然要给她保命的手段。我在地府多年，骨从至阴，只真火灼烧片刻不足以平衡，至少再经历一次烈火焚烧也是无妨的。”
这也就意味着，九华真人的火根本无法挡住言三娘。他确然没有亲眼见过凡人弑神，明面上九重天也从未出现过此事。可私底下，所有人都绕着凛城走，视此地为不详。
“真是老奸巨猾。”九华真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，“好，崔珏，算你技高一筹，把枯骨香给我，我这就回去复命。”
言三娘闻言，回头去看崔珏。
崔珏问道：“你不想给？”
“那毕竟是我的骨头，我还是有决定权的吧？”言三娘试探着问。
“怕是没有。”崔珏一本正经地回答，“就连我，也没有。”
“这是什么意思？”言三娘不解，“这骨头变成了枯骨香，难道不在你手里？”
“在。”崔珏点头，“可是，在我手里不意味着我能转赠他人。”
“莫非是舍不得？”九华真人已经一肚子气了，听了这话不由得冷笑，“人你都留下了，还要骨头干什么？”
言三娘点头，“虽然我也不想给，可我觉得上仙说得有道理。”
崔珏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，言三娘鼻子一皱还了他一个鬼脸，又转过头去紧紧盯着九华真人。
“上仙若是想拿走，就拿走吧。只是，有句话我要说在前面。”
“什么话？”
“后果自负，上头怪罪下来，莫要指望地府收拾烂摊子。”
听了这话，九华真人心里不由得打鼓。思来想去，又觉得是崔珏故作虚言吓唬他，于是道：“好，有什么后果，我一人承担就是。”
崔珏垂眸轻笑，“怕是上仙一人承担不起。”
说完，他平端起手，在九华真人面前平摊了手掌。
在他掌心中出现一团薄雾，雾气散开之后，半空里悬浮着一本书，正面写着“生死簿”。
九华真人和言三娘的目光都落在生死簿上，只见那生死簿缓缓转动，直到书脊对着他二人时停住。
言三娘跟在崔珏身边这么久，从未注意过这所谓生死簿的册子到底是如何装订的。
本以为如同世间书籍一样，是用线穿过书页固定。如今细看才知道，整个侧面如同鱼骨一般，只是两侧的刺向内扣，穿过书页咬合在一起，中间完整的脊骨刚好完全覆盖书脊。
“这生死簿本是以龙筋捆扎的，天上日久龙筋也磨损了不少。现如今龙族不必从前人丁兴旺，我自然也不好再去捉一条回来抽筋，于是便想了别的法子。”
崔珏手指微动，生死簿从他掌心飘到九华真人的面前。
九华真人气得满面通红，眼中充血。言三娘看不出，他可认得，这被做成了书脊的部分，正是阴阳根骨炼制成的枯骨香。
“我现在已经力竭，无法取下，上仙若想将枯骨香带走，请自行动手。”
九华真人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，恨不得这一拳结结实实打在崔珏那没有表情的脸上。
生死簿牵扯着天地阴阳的平衡，除了判官之外，无人能够掌控。
所以，一旦他取下作为束缚之用的枯骨香，书页立刻会四散。到时候地府鬼狱阴气上涌，亡魂恶鬼悉数放出，不只是阳世，连九重天也会跟着不得安宁。
这的确是他一人承担不了的结果。
“判官大人想得还真是周全。”九华真人咬牙切齿地道。
崔珏收回生死簿，抱拳道：“事关人命，不敢不谨慎。”
“告辞。”九华真人袍袖一甩，转身踏上云端。
“上仙好走，不送。”言三娘在地上冲着九华真人的背影喊道。
5
眼瞧着送走了这瘟神，崔珏松了口气，紧绷着的精神刚一松懈，身体立刻支撑不住。
言三娘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，问道：“伤哪儿了？”说话时，只觉得手上湿漉漉的，拿开一看，已然满手是血。
她沿着崔珏手臂向上摸，他两条袖子都被血给浸透了，衣襟也是血淋淋的。再低头看，他脚下几乎成了一小片血泊。
“崔珏。”言三娘唤他，声音里带了哭声。
“没事。”崔珏搭着她的手转身往青瓦屋里走，一面平静地道：“只是皮外伤。”
言三娘扶他进屋，一挥手关了门。
青瓦屋中的长明灯不知何时变了颜色，幽幽绿色如同鬼火一般闪烁。走近了再看，发现长明灯后面的墙不知为何竟消失不见了，窄窄的长条案变成了书案，再向后是一把椅子，椅子后面一排书架。
“这屋子什么时候变成书房了？”言三娘低声念叨了一句，扶着崔珏走到椅子上坐下，“你怎么样？我该做些什么？”
鬼仙受伤比不得阳世凡人，言三娘也是第一次见崔珏受这等皮外伤，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。
“这屋子从建起来时，就这样。”崔珏靠在椅背上，看着长明灯似笑非笑地道。
“啊？”言三娘一愣，“这怎么可能？崔珏，你莫不是伤得太重，烧糊涂了？”
崔珏抓过言三娘的手按在自己额头上，“只是少了一条肋骨和几口心头血，不至于就糊涂了。”
“这还叫皮外伤？”言三娘一下子抽回手，蹲在崔珏面前，“我要不要去给你找点什么灵丹妙药啊？”
“你找得到吗？”崔珏歪头俯视着她。
言三娘语塞，即便有了弑神的本事，她也还是个凡夫俗子，别说是灵丹妙药，就是进仙山圣地也是白日做梦。
“那怎么办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？”言三娘的手按在崔珏膝头，仰头看他，“是谁说的，将心比心。”
“会自己愈合，只是需要一段时间。”崔珏的目光落在长明灯上，“你现在所见，是地府之人所见。”
“你是说，我之前是个凡人，所以被蒙蔽了眼睛？”言三娘起身环视周围，“这里……是你的书房？”
崔珏点了点头。
“那我每次进来，你其实都在这儿看着？”言三娘瞪了眼睛盯着崔珏。
崔珏连忙摇头，“地府处理公务另有别处。”
“那你干嘛把自己书房搬到这儿来？”言三娘摸着下巴凝眉想了想，“难道是嫌言宅人来人往太过嘈杂，所以跑到这里躲清静？”
崔珏淡声回答：“我住在言宅是最近一年的事。”
“那是？”
“在这儿能听见院子里的声音。”崔珏闭上眼睛，声音渐轻，“你的声音。”
言三娘讶然抬眼看他。
地府判官一年到头也难得有闲暇，偶尔得空，他就这样坐在漆黑的屋子里，一面翻看闲书，一面听着她说话的声音。
“私房话一句没有，倒是常听你气呼呼地说我坏话。”崔珏睁开眼睛，眉眼之间满是笑意。
言三娘脸上一红，埋怨道：“偏就你会赶时候，说你好话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在？”说完，自己忍不住先笑了一声，又叹气道：“不过，我现在不是鬼卿了，这屋子怕是也要拆了。”
“再过不久，所有的现役鬼卿都会复职。”
“因为得不到阴阳根骨，没法让皇帝长生不老？”
“这也就意味着，九重天那些人无法获得阳世皇帝的支持，被天下万民供奉。”
“所以，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。阳世人供奉他们，而他们赐福给这些人。”言三娘竟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泄气，“这样的循环没时候是个头，生死簿别册会一直存在。”
“没错。”崔珏一挥手，架子上一本书飞出，停在言三娘的面前，垂直落下。
言三娘不解其意，下意识伸出双手接住那本书。她右手上血红色的痣隐隐发烫，继而一管血红色的狼毫凭空出现在她掌心。
封面上的字逐渐显形，黑底红字写着“生死簿别册”。
“此后，这生死簿别册便由你来负责。”
“我？”
“你我现在同骨同血同命，自然也该同责。”崔珏起身，俯视着无措的言三娘。
“可我还只是个阳世凡人啊。”
“从今天起，不是了。”
“这么说，我从鬼卿晋升成判官了？”言三娘面带惊喜地仰头看崔珏。
崔珏含笑吻了吻她的眉心，纠正道：“是判官夫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