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幸存者

1
自绫姑娘去泾淮城出任鬼卿之后,言三娘因为受崔珏所托,负责教授绫姑娘作为鬼卿的基本技能,所以常与她有书信往来,并且每一封信都是经由地府的。
因此,当言三娘收到驿馆送来的绫姑娘的信时,便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。
绫姑娘在书信里告诉言三娘,她已经不再是鬼卿,只是在泾淮城已经住得习惯,又实在喜欢这里,于是就不打算回凛城了。
这无疑是出乎言三娘意料的消息。
虽说鬼卿之职并非是强制性的,可一旦答应了,那么每一位鬼卿便就会有默认的服役年限。在这个年限到达之前,崔珏是不会同意换人的。而绫姑娘去泾淮城不足一年,无论怎么算,也都还没有到达服役年限。
言三娘皱了眉头继续往下读。
绫姑娘在信中感激这段时间言三娘的帮忙,另说自己心中也希望能够继续与言三娘共事。不管其他人对鬼卿之职是如何看待的,她始终不后悔成为鬼卿。奈何天不遂人愿,也只好接受。
这话中的意思,怎么看都不像是绫姑娘自己想离开的。言三娘将信翻过一页。
鬼卿之所以存在,是因为所辖区域有人受了神仙赐福,得了非常寿数,人名出现在了生死簿别册上,所以地府才会设立鬼卿之职,用以协助判官崔珏处理生死簿别册。现如今,生死簿别册上已经再没有泾淮城的人,所以泾淮城也就不再需要鬼卿了。
看罢书信,言三娘默然不语。
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,真的有鬼卿因为所辖区域没有生死簿别册的人而离开。尽管从前她已经在心里做了无数次这种假设,可真到了要面对的时候,心里仍旧乱成了一团。
不再是鬼卿,那便是凡人。且不论地府再无法以鬼卿之名护她周全,只说她一介凡人,以后想要见崔珏可就难了。
言三娘站在井口旁,怔愣地看着眼前这口不见底的深井。
曼儿带着叶明非来到后院的时候,远远瞧着言三娘双手按着井沿,朝黑洞洞的井口里看,一副要投井的架势。曼儿习以为常,叶明非却吓了一跳。
“言姑娘。”叶明非三步两步蹿到了言三娘身旁,一手拉住言三娘的手臂,硬是拖着她向后退开了五六步,嘴里还不住地安慰道:“有什么你说出来,我们帮你想办法,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?”
曼儿站在廊下,忍不住“噗呲”笑了出来,“你放心,我们家姑娘想得可开了。”
言三娘被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人扯了一个踉跄,听见曼儿这话才回过神来,心知是叶明非误会了,笑着摆了摆手,又问道:“这不早不晚的,叶捕头来言宅做什么?”
叶明非见她询问,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低头笑了两声。
倒是曼儿心直口快,“当然是来找心上人的呀,对不对叶捕头?”
叶明非傻笑了两声,问道:“阎姑娘在吗?”
“啊?”这言宅里从来就只有言三娘这么一个言姑娘,叶明非突然这么一说,让言三娘一愣,旋即反应过来,肯定是阎王殿下随口说她自己姓阎,叶明非才有这么一问。
“不在?”叶明非见言三娘愣住没有回答,脸上立刻露出失落的表情。
“她……暂时有事离开言宅了,过阵子回来。”
事实上,阎王殿下几日前被崔珏给叫回了地府。具体为了什么事,言三娘并不知道,那一日崔珏来言宅时,言三娘觉得他心事重重,似乎是遇上了了不得的难事。只是因为他来去匆匆,所以言三娘也没有来得及细问。
莫不是当时他就知道泾淮城里已经没有被赐了寿数的人了?言三娘低头看着手里紧攥着的信。
“怎么好端端的,说走就走了啊。”叶明非低声嘀咕了一句,又问言三娘,“不会是我惹她生气了吧?”
言三娘看着他那张因为担忧而皱在一起的脸,笑道:“放心吧,真的只是临时有事离开,过阵子就会回来了。这样,等她回来了,我立刻让她去找你。”
“别别别,我兴许不在凛城呢,累她空跑一趟可使不得。”
“不在凛城?”言三娘挑眉,今天意外的消息还真是多。“你是凛城衙门的捕头,不在凛城要去哪儿?”
提起此事,叶明非忍不住叹了口气,“说来话长,也是邪了门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凛城这一个月里接二连三的发生命案,到现在已经死了四十几个人了。更绝的是,这四十几个人里什么人都有,根本摸不着规律。”
“这么多人,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?”言三娘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看向站在廊下的曼儿。
曼儿轻轻摇了摇头,好奇地盯着叶明非,等着他继续往下说。
“这消息被压住了,谁都不敢往外传。而且死的人没有外伤,也没有中毒迹象,除了病死的之外,剩下的都好像睡着睡着就过去了一样。因为死因各异,死的时间也不同,再加上没有特定的规律可循,所以现在也还不能断定就是人命案。”叶明非说话的这会儿功夫,又叹了好几口气,“上头说了,保不准就是赶巧而已,让我们别危言耸听,闹得满城风雨,人心惶惶的。”
这事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一个巧合,言三娘心中思量,口中问道:“那跟你不在凛城有什么关系?”
“我这就要动身去泾淮城了,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。”
“去泾淮城?”言三娘讶然,“好好的,去泾淮城做什么?”
“听说那边近半年里也死了不少人,根据泾淮城知府的公文,说是瘟疫蔓延,幸好已经得到了控制,没有波及太多的人。染上了瘟疫的都已经死了,尸体也都烧了。知府大人让我去看看是不是跟咱们凛城一样,最好能找一个参与治疗瘟疫的大夫回来,万一真的是,也好有个应对。”
言三娘闻言,点头不语。
叶明非没寻着阎王殿下,也就不再久留,告辞离开。
言三娘和曼儿将他送到门口,看着他的背影,言三娘问曼儿:“你觉得呢?”
曼儿歪着头想了一想,摇头道:“咱俩这么猜,不如我去找我那些狐朋狗友打听一下。他们向来都是消息灵通的,不出半天一准儿知道详细,你看如何?”
言三娘含笑颔首,“好,我让管家挑一条最肥的鱼,烧好了等你回来吃。”
2
傍晚时分,言三娘没等回曼儿,却等来了衙门里的差役和捕快,还有一队军营里派来的兵丁。这些人在言宅外面停住脚步,并没有进来,而是团团地将整个言宅给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言三娘让管家约束言宅里的人,千万不要出门,免得误伤了。又让管家告诉曼儿,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插手。都交代妥当之后,她只身一人出门。
外面是连成了一串的火把,领头的看见言三娘出来,连忙迎上前。
“曹领军?”言三娘倒是没想到会遇上熟人,“趁夜围困言宅,不知道是什么事?”
曹领军有些为难地摇摇头道:“营中此番接到的调令是协助知府,具体为了什么我却也是不清楚。”说完,他又颇为抱歉地对言三娘道:“章将军前日回京述职才走,我一个领军实在拦不住堂堂的凛城知府。得罪姑娘了。”
“无妨,既然是官府调令,你也是照规矩办事。”言三娘拍了拍他的手臂,让他莫要放在心上,“知府大人打算如何?让你们将我带回去?”
“姑娘是定要去衙门里走一趟了,但眼前这些人不是为了押送姑娘。”
言三娘微微一挑眉,环顾周围,将那些躲在火把阴影里面的人一一看了,冷笑一声,问道:“是想扣押我言宅的人做人质?”
被她一语说中,曹领军只得承认,“知府大人说姑娘异于常人,太过危险。如果只是带走了姑娘,难保凛城不会发生更严重的事。所以,保险起见,派人将此处围困起来,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……”曹领军没有继续往下说,抬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。
言三娘的目光陡然一变,看得曹领军脊背上跟着冒凉风。他是亲眼见过言三娘本事的人,也知道如果知府大人真的把她给逼急了,放眼凛城,没有人能拦得住她。
“姑娘对我手下这些人都有救命之恩,我等不会恩将仇报。”曹领军这话中的意思,分明是在说,哪怕知府糊涂下了杀令,他们也不会动手伤害言宅的人。
然而,公然违抗上级命令这可是大忌,言三娘不会让曹领军他们冒这个风险。
“曹领军不知所为何事,对吧?”言三娘提高了声音,分明是说给隐藏在阴影中的衙门中人听的。
曹领军不明白言三娘怎么又问了一遍,只好顺着点头答应,“知府大人并未提及。”
“是我言三娘偷鸡摸狗了,还是杀人越货了,知府连个明白话都没有,就直接让人登门擒拿,这恐怕有违律法?若我没有记错,咱们凛城可还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吧?”
曹领军一窒,扭头朝着侧后方看了一眼,垂头想了想答道:“各司其职,衙门的事情我实在是不清楚,只好劳烦姑娘自己问了。”
说完,他一挥手,挡在最前方的两个兵丁让开路,将身后的人暴露在火把的光亮之中。
那人突然被言三娘的目光盯住,下意识就要往后躲。有两个兵丁在他后方站定,将退路堵住。
言三娘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,笑道:“是衙门里的师爷吧?前阵子在刑场上,咱们有一面之缘。”
“姑娘好记性,好记性。”师爷见躲不过了,哆哆嗦嗦地走到言三娘面前。
“刚才我和曹领军说的事情,师爷这等耳聪目明的人想必已经听见了,还请师爷解惑。”言三娘虽然话说得客气,目光却是阴沉冰冷。
师爷缩了缩脖子,原本瘦小干枯的身体更显得羸弱。
“言姑娘,我们家大人现在有一桩难事,想请姑娘帮忙。”师爷停了一下,又连忙强调,“真的只是帮忙,是请,不是抓。”
言三娘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,“师爷,知府大人是外面调任来的,但您是凛城本地人吧?”
“是,是。”师爷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,“言姑娘的大名在下早有耳闻,也劝说知府大人不必如此。奈何位卑言轻,实在劝不住。”
明知他这是扯谎,言三娘却也没心情追究,“趁夜到此,又这么兴师动众,这桩难事一定很难吧?”
“特别难,也就只有言姑娘这样天赋异禀,绝世的高手才能解决了。”师爷忙不迭地拍马屁,然而这话出口,再看看言三娘那冷若冰霜的一张脸,立刻就不再说了。
“客套话就免了。”言三娘看了一眼周围的人,压低了声音继续道:“是为了城里死人的事?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师爷见了鬼一样大叫了一声。
言三娘只是淡淡一笑,并不搭话,对曹领军道:“言宅就托付给领军了。”
“姑娘放心,有曹遂在,谁都别想在言宅撒野。”曹领军拱手垂头,郑重其事地回答。
“多谢。”言三娘也抱拳回礼,转头对师爷道:“咱们这就走吧,我这宅院离着凛城知府的衙门不近,耽误了知府大人的事,你我都担待不起。”
“就……这么走?”师爷说着话,瞥了一眼曹领军,心知是指望不上他了,于是又转过身,去看自己带来的衙役和捕快。目光所过之处,每个人都低了头,噤若寒蝉,没人敢上前应声。
言三娘见他举动,已然会意,笑道:“不这么走,师爷想一条锁链将我绑去衙门里?”
“不敢不敢,姑娘误会了,误会了。”师爷连连摆手,额头上的冷汗冒的更甚,躬身给言三娘让开一条路,口中道:“您请,您先请。”
言三娘见好就收,也十分客气地躬身道:“师爷请。”
3
言三娘是在县衙门里吃过亏的人,再加上这次知府连军中的人都动用上了,让她提防心更盛。
在即将要踏进县衙门的大门时,言三娘一把拉住师爷的手臂,面带微笑地对师爷道:“师爷,留神脚下,一把年纪了不禁摔。”
师爷额头上又渗出冷汗,连连称谢之后想要挣脱开言三娘的钳制。无奈她的手就好像是长在了师爷的手臂上一般,不管他如何挣扎,都别想甩开。
“言姑娘,你看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师爷看了一眼手臂上那纤纤玉手,向着言三娘赔笑道。
言三娘笑眯眯地回答道:“只是关心师爷,没什么意思。走吧。”说完,强行拉着师爷并肩往县衙门里面走。她打算得很清楚,即便这位师爷不够分量作为人质,也可以在要紧的关头给自己挡住偷袭。
县衙门里面没有人,亦或者说,知府大人并不敢亲自露面。
师爷一路带着言三娘走到位于衙门一角的厢房外,指着黑漆漆的厢房对言三娘道:“知府大人是想请姑娘来看看这些尸体。”
“这些尸体怎么了?”
“里面躺着的人都是无病无灾就没了的,所以他们的家人觉得是被人给害了,这才报了案想让官府查个明白。可是仵作把这些尸体按个检查了一遍,什么都没有发现。”
“既然仵作看不出来,那就可以打发那些来喊冤的家属了。我不明白,为什么知府大人会想到我?”
“其实也不是知府大人想到的。”师爷捋着下巴上没剩下几根的山羊胡,“言姑娘你也说了,知府大人是外来的,在下却是本地人。”
“你的主意?”
“上一次言姑娘被人冤枉是妖魔,虽说后来查清了是一场误会,可你在法场上露的那一手,确确实实是把知府大人吓得不轻。”师爷的声音压得很低,生怕别人听见他在背后笑话知府大人,“所以知府大人本来也没想请你来,无奈这死的人里面有的人家世显赫,家属不接受知府大人的说法,扬言要上告。”
“这些人也有意思,非要查出个不正常的死因才肯罢手?”
“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,换成谁都没法接受了。”师爷摇晃着脑袋,“言姑娘这能断人生死的本事是天生的,打小就如此,凛城土生土长的人多少都听过一点言宅的传闻。所以,在下就建议知府大人请言姑娘来试一试。”
这话说得倒也在情在理,只是这位师爷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。
“若我查不出呢?传闻这种东西,有可能是好的,也有可能是坏的。越是神乎其神,越会让人恐惧。师爷,想让我言三娘背这黑锅,只凭你和知府大人的本事怕是还不够。”说着,言三娘明眸一转,死死盯住师爷,“还是说,这衙门里面藏着能降妖伏魔的高手?”
“没有没有,言姑娘切莫误会,切莫误会。”师爷被吓得连连后退,摆手道:“只是请姑娘来看一看而已,这莫须有的罪名,就是我们想加在姑娘身上,也没几个人相信啊。”
“他们会相信,但用我顶罪就是放纵真凶,凛城仍旧没有太平日子过。师爷是聪明人,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想我就不用多说了吧?”
言三娘似笑非笑转过身,上前一把推开屋门,迎面一阵冷风扑过来,刺骨的寒意让她微微别开头。
屋中漆黑一片,没有上灯。言三娘从怀中取出纸符,手腕一晃,纸符凭空自燃,一团火从她手指尖飞离,在屋中烛台上转了一圈,点燃了烛火。
四十二具尸体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板上,每一具尸体上都盖着白布。言三娘走到最近的一具尸体旁边,隔着白布将手放在尸体的心口上。
幽绿色的光从她掌心下伸出来,化为丝线将尸体缠绕起来。右下至上最终汇集在天灵处。丝线交错缠绕,每一条又延伸出很多分支,覆盖在白布上,乍一看像是尸体碎裂成了无数块。
“果然是这样。”言三娘抬起手,光瞬间消失不见。
她又走到旁边的尸体旁,照样子将刚才的法术施展了一遍,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现象。
“言……言姑娘?”师爷不敢进来,只站在门外,从门框旁探出半个头,“怎么样?”
言三娘背对着门口站了一会儿,豁然转身朝着师爷走去。
师爷吓了一跳,赶紧往后退到月光下面,紧紧盯着脸色铁青的言三娘。随着她的脚迈出屋子,原本燃着的烛火也倏然熄灭,只留下满屋的尸体和黑暗。
“是一种十分古老的巫术,中了这种巫术的人会不知不觉间就死了,没有痛苦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。师爷只照着这个说法回给知府大人就是。”
“巫术?”师爷一听果然不是普通人犯案,立刻就着急了,“那怎么办?言姑娘,这上天有好生之德,您可不能袖手旁观啊。”
言三娘面露难色道:“此事委实在我能力之外,就是官府把我言宅的人都杀了,做不到也仍旧是做不到。生死有命,我只能尽力而为。”
“言姑娘。”师爷还要继续说时,被言三娘抬手止住了。
“告辞。”
说完,言三娘原路返回,一路出了衙门。才走到门口,便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她。她只当没有发现,找了一个僻静的胡同停住脚,站在阴影里等着。
一只猫沿着墙头跑到言三娘的正上方,纵身往下一跃,落在地上时已经变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。
“明明留了话让你别插手的。”言三娘虽然嘴里的话全是埋怨,可脸上的笑容半点不减。
曼儿凑上去挽住言三娘的手臂,“我没有插手呀,只是来看看。”
“有什么消息?”
“凛城最近来了陌生人,是一位姑娘,在客栈住着,昼伏夜行,看着就不像是正经人,可以想见,干的行当也绝对不是什么正经行当。”
“喂喂喂,说谁呢?”言三娘故意皱起眉头看着曼儿。
曼儿不解地看着言三娘,“当然是那位陌生的姑娘啊。”
言三娘抿唇一笑,“我们鬼卿这行当,哪里不正经了?”
曼儿闻言一怔,旋即恍然大悟,“你是说?”
言三娘点了点头,“杀了这些人的,正是鬼卿。”
4
回到言宅,言三娘将自己的猜测写在黄纸上,拿了瓦盆在井沿旁将纸烧给了崔珏。不一时,崔珏从井口里走出来。
言三娘正要上前说话时,忽然瞥见阎王殿下也跟着从井口里走出来。看她那一脸的不情不愿,想必是被崔珏给硬拖到这里的。
在正堂里分了宾主坐下,言三娘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。
“你说是鬼卿干的?”阎王听完这话,瞪了眼睛,惊讶地看着言三娘,“你不会看错?”
言三娘摇头道:“那些人被人破开了笼罩在周身的祥瑞,又以鬼气注入到天灵之中,所以才会寿数未尽就被拘魂的鬼差带走了魂魄。阳世凡人根本看不出这其中的端倪,只知道是睡梦里丢了性命而已。”
说着,言三娘又将目光移向一直静默不语的崔珏,“按说凛城是我的辖区,不该有其他鬼卿负责协助地府才对。可叶明非说,这些人像是随便选择的,毫无规律可言,那就只有一个解释,他们的名字都在生死簿别册上。”
崔珏看了言三娘一眼,淡声回答:“地府也在查,为什么会突然多出这么多魂魄。”
“既然不是受命来管凛城的闲事的,那这鬼卿的目的是什么?”言三娘皱眉想了一会儿,又道:“曼儿查到了那个鬼卿的居所,不如我去问问?”
她用征询的目光看向崔珏,只见崔珏摇了摇头,忽然转了话题,问道:“那个叫叶明非的捕头呢?”
“叶明非?”言三娘一愣,她怎么也没想到崔珏会突然关心起叶明非的去向了。再看旁边的阎王殿下,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自己,显然是在等着听答案。
“叶明非被派到泾淮城去了,说是泾淮城发生了瘟疫,染病死的那些人跟凛城这些的死状很像,知府大人就让叶明非去看看,顺便请个大夫回来,万一真的发生了瘟疫,也好有个处置。”停顿了一下,言三娘又补充道:“叶明非临走之前来言宅找过阎王殿下,应该是为了告别。”
阎王殿下听见这话,垂了头抿唇偷笑。
言三娘看在眼中,只当没有看见,问崔珏:“你怎么想起问他的下落了?”
“他有性命之忧。”崔珏说得风平浪静,一旁的阎王像是凭空听了一声霹雳,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,看着崔珏,双唇抖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。
言三娘知她心里着急,替她问崔珏:“是寿数已尽,还是灾祸?”
崔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,“赶在明天落日前回到言宅,或许还有解法。”
“好。”阎王殿下脆生生地应了一句,冲出大堂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言三娘追出去的时候早没了人影,她扶着门框,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出神。
崔珏是从不干涉阳世凡人生死的,为什么这一次却有意要救叶明非呢?是看在阎王殿下对叶明非那一片痴心的份上,还是另有原因?
“在想什么?”崔珏走到言三娘身旁,偏了头看她。
言三娘回过神来,犹豫了一下之后,终于还是放不下这心中的疑问,“为什么?”
崔珏没有回答,摊开手,掌心里浮现出生死簿。书页自后向前缓慢翻动,生死簿别册上的每一页言三娘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。
生死簿别册用来记录那些得到仙家赐福,夺人寿数的人。这些人周身有祥瑞护体,拘魂鬼差无法靠近,所以才有了为地府效命的阳世人,号为鬼卿。
换言之,这生死簿别册上的人,就是鬼卿存在的意义。
而现在,生死簿别册上出现了大片的空白,在凛城的条目下,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名字,叶明非。
“近几个月死的不只县衙里那些,只不过其余的人素来身体不好,或有顽疾难愈,所以突然死亡也在意料之中,就没有把尸体送到衙门。”崔珏收起生死簿,看着言三娘欲言又止。
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,如果叶明非也死了,那么凛城就会如泾淮城一样,再没有夺人寿数的人,也就不再需要鬼卿。
言三娘看着崔珏不说话。
这么多年过去,眼前这人从来没有变过,永远都是冷静淡漠的表情。但是,言三娘看得见那些从他眼睛里,不小心泄露出的情绪。他难得露出笑容,可他的眼睛里总是会带着微笑。
她早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,早已经习惯了后院那口井里时不常钻出这么一个人。若这些习惯在某一天突然全部消失,她将如何面对?
“叶明非死了,我也不想活了。”言三娘突兀地道。
崔珏看着她淡淡一笑,“幸好阎王殿下不在这里。”
因为这话听起来,着实很像是言三娘要给叶明非殉情。
“他的名字在生死簿别册上,按照律法,他必须死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他死了,凛城也就不会再有鬼卿存在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人鬼殊途,如果我不再是鬼卿,只是一个阳世凡人,那么这双眼睛就再不能见鬼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崔珏的声音依旧淡得没有任何起伏。
言三娘努力忍住眼睛里的泪水,可这努力终究是徒劳。
她扑到崔珏怀里,双手环住他的腰,额头抵在他的胸口,带着哭腔道:“我宁愿被困在地府里,宁愿为自己的执念舍弃自由。千年万年只见到你一个人,总好过再也见不到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仍旧是不冷不热的语调,仿佛这些他全都不在乎。
言三娘心里一股怒火窜起来,她猛然抬头瞪着崔珏,“你知道你知道,你还知道什么?”
崔珏无辜而又迷惑地看着她,全然不明白她这股怒火因何而来。
两人对视许久,言三娘忽然泄了气。
这算什么呢?她早就知道,崔珏是地府的判官,在他看来,遵从地府律法是天经地义的事,是无论何时都要摆在第一位的事。千百年来他一直都是如此,就如她习惯了崔珏的存在一样,崔珏也习惯了首先考虑判官职责。
“算了。”言三娘放开崔珏,后退了一步,勉强笑道:“没事了。”
崔珏抬手轻轻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珠,轻声道:“我还知道,叶明非不会死。”
5
不到正午,阎王殿下和叶明非就回来了。
叶明非被双手反剪绑了,绳子那一头攥在阎王殿下手里,怎么看都好像是被强行拉回窝的狗,满脸上都写着委屈。
他还有公务在身,哪知道半夜里阎王突然出现在自己投宿的驿站门外,二话不说,拉着他就要往凛城的方向走。叶明非说破了嘴皮,发誓办完了事情立刻回去找她,可阎王半句也不听。
叶明非稍有挣扎便被阎王反手制住,一晃神的功夫就被绑了,而且想了一路也没想通,她到底哪儿来的绳子。
见着言三娘迎过来,叶明非好似见到了救星一般,连声道:“言姑娘,你给劝劝吧,我真的是有公务在身,要赶去泾淮城。而且走之前也来言宅了啊,真的不是不告而别。”
言三娘认真地点点头,看着阎王殿下道:“崔珏先回去了。”
“那他怎么办?”阎王殿下用下巴指了指正在努力挣扎的叶明非。
“交给我吧。”言三娘伸手向阎王殿下要绳子,又补充道:“你放心,我会让他好好活着。”
阎王殿下犹豫了一下,将绳子放在言三娘手里,又向叶明非道:“老老实实听言姐姐的话,咱俩的账以后我再跟你算。”
“啊?”叶明非愣住,“那你呢?你去哪儿?”
“我啊。”阎王殿下歪头想了想,嫣然一笑,“投井去。”说完,她再不理叶明非的叫喊,径自转过长廊往言宅后院去了。
“言姑娘?”叶明非惊慌失措地看向言三娘。
“逗你呢。你好好活着,她怎么舍得死?”言三娘一面给叶明非解开绳索,一面笑着回答,“不过,你能不能继续好好活着,可取决于你今天是不是听我的话。”
“为了阎……为了那个阎小姑娘,我也会听话。”叶明非信誓旦旦地保证道。
言三娘露出满意的笑容,又道:“事情的原委我不便与你多说,你只要知道,凛城死人并非是瘟疫,而是人为就可以了。”
“姑娘已经知道了凶手是何人?”
“知道。”言三娘从怀中取出一个人形木雕,上面贴着一张黄纸符,用朱砂写着她自己的生辰八字。“这个你拿着,贴身放了,从今天开始,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身。”
“这个?”叶明非拿着木雕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半天,“噗呲”一声笑了,“言姑娘,这木雕的样子倒是与你仿佛。我拿着这个,给阎小姑娘看见了,不太好吧?”
“她重要,命重要?”言三娘白了他一眼,脱口问道。
叶明非正色回答:“她重要。”
言三娘一时语塞,半晌才笑道:“好好好,这句话我会转告她,现在你跟我走。”
说完,言三娘带着叶明非来到后院,将他带到青瓦屋中,嘱咐了他不得出声之后,锁好了门,又叫了曼儿化为猫形在门口守着。
一切准备妥当之后,言三娘站在桑树影里,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张符,裹着青玉佩一起攥在手里。她靠在树干上,等着那位鬼卿的到来。
日落西山时,一个白影从房顶上悄无声息地落在言宅的后院。脚步尚未站定时,白影一个转身,右手双指并拢,朝着桑树影里点去。
言三娘一动不动地站着,任由她的手指结结实实地点在自己的眉心。似有什么东西从眉心的地方裂开,细细的纹路往下蔓延,片刻之后,犹如跌落在地上的玉璧,碎成了无数块。
那白影一击即中之后,迅速向后退开,但她不忙着离开,反而直挺挺地站在院子里,闭上眼睛仔细聆听周围的情况。
言三娘轻轻抬手,将裹了纸符的青玉佩托到眼前。外面那层纸符已经化为了灰烬,只剩下绿莹莹的玉佩,遍布细如丝网的裂纹。
停了一会儿,白影确定周围没有其他的人,这才纵身离开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直到看见白影离开,言三娘才松了口气。本是要让曼儿将叶明非放出来,哪知道一开口先呕出一口黑红色的血。
血落在地面上,腾起一阵青烟。她靠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之后,才摇晃着走到井边,将已经碎裂的青玉佩丢入井中。
一刻钟后,崔珏和阎王殿下先后从井里走出来。言三娘看着阎王殿下,指了指青瓦屋,示意她叶明非就在里面,而后被崔珏扶回了屋子里,安顿在床上。
崔珏撩袍坐在床沿上,看着脸色苍白的言三娘。她虽然受了伤,心里却是欢喜的。
“你说,刚才的把戏骗得过那个鬼卿吗?”
言三娘刚才使了个手段,将自己的生辰八字与叶明非的生辰八字暂时对调,替叶明非承受了来自那个鬼卿的袭击。
“你看到她的眼睛了吗?”
“布满白翳,看不见瞳仁,似乎是有人帮她开了阴阳眼。”
“这就是了。”崔珏点头,“她只能看到生辰八字,看不到具体的人。”
“所以,在她看来,叶明非就算是死了?”
“暂时是。”崔珏罕见地轻轻叹了口气,又不想给言三娘凭空添烦恼,于是道:“歇着吧,虽然有青玉佩挡着,可还是伤着了。”
“叶明非活着,凛城鬼卿仍旧存在。要不了多久,那个鬼卿就会意识到今天的失手,然后卷土重来。”言三娘探身握住崔珏的手,“我知道你不忍心,可我与他休戚与共是唯一的办法。”
崔珏低头看着言三娘纤细的手指,半晌,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,“要用自己的寿数作为代价。”
言三娘抿唇轻笑,“不做鬼卿,活得太长也是无趣。”
因为,见不到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