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阴阳案

1
从阎王出现在言宅开始算起,到现在她已经不住口地骂了崔珏快两个时辰了。
这两个时辰里,阎王把“古板固执,冷酷无情”这八个字中的含义,翻着花样颠来倒去的说了无数遍,气得双颊绯红。
言三娘坐在阎王对面不吭声,心里好奇,崔珏到底是为了什么事,将人家小姑娘惹成这样。
曼儿从后面走出来,把桌上的冷茶换了,转身要回去时,眼睛在屋子靠门处的角落上顿了顿。
“怎么了?”言三娘巴不得赶紧找个事情转移话题,立刻问道。
曼儿扭头看了阎王殿下一眼,又朝门口那角落看了一眼,摇头道:“没什么没什么,我眼花了。”
说完,她端着茶盘子一溜烟跑了,免得被追问。
言三娘自然听得出这话是敷衍,曼儿方才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,心知是跟阎王殿下有关系,所以曼儿不敢乱说,怕得罪了这位正在气头上的地府君王。
终于,阎王一拍桌子,问言三娘,“你就说,崔珏他是不是阴阳两界天底下第一大的混蛋?”
言三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阎王,好一会儿才道:“殿下,崔判官可是我的顶头上司,您这强行要求我跟您一起骂他,不太好吧?”
“我就知道你舍不得。”阎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,“不过,这事既然是崔珏惹下的,你也逃不了干系。”
“就算是连坐,也没听说有个上下级连坐的律法啊。”言三娘满脸无辜地回答。
她不敢贸然答应阎王。
虽说阎王到现在也没告诉她,究竟出了什么事。可言三娘从阎王那一堆气话里听得出,是崔珏要坚持按照律法办事,与阎王殿下意见相左,互不退让这才起了争执。
如果阎王殿下是占理的一方,那绝不会跑到言宅来找她诉苦。所以,言三娘推断,这是一件会惹祸上身的事,而且仅凭着阎王自己无法办成。而连阎王都办不成的事,一定是因为牵扯了阳世。
如此一来,阎王此行来言宅找她这位鬼卿,也就说得通了。
“你是不敢触犯《鬼卿律》,还是不敢惹崔珏?”阎王殿下圆睁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,身体越过桌面,俯视着言三娘。
言三娘往后靠了靠,心虚地笑道:“都不敢。”
“《鬼卿律》自有我担着,至于崔珏,”阎王殿下提起这人的名姓,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,“就算你把地府律法的每一条都触犯一遍,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。”
“铁面判官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。”言三娘含笑摇了摇头,“而且,崔判官若是个可以在地府律法上通融的人,殿下也不用气成这样了,不是吗?”
“那你不打算帮我?”阎王殿下鼓起腮帮,委屈巴巴地看着言三娘。
言三娘朝着门口旁边的角落瞥了一眼,直视着阎王道:“殿下连什么事情都没有告诉我,我怎么知道我该不该帮忙呢?”
阎王坐回椅子上,手指着那边角落,才要开口便看见一个人转过门口影壁,大踏步地走了进来。
“叶明非?”言三娘一下子站起来,几步冲到门口,赶着他进来之前把人拦在了院子里,“叶捕头,我又犯什么事了?”
“没有啊。”
“那你这是?”
“我敲了半天门都没有人应,所以就自己进来了。”叶明非十分无辜地看着言三娘。
言三娘这才想起来,她两个时辰以前让管家出去了。
正堂上坐着阎王,她出来得匆忙未曾带镇符,是以现在言宅阴气聚拢,活脱脱一个古墓。莫说是管家这等年老体衰,阳气不足的老人家,便是生龙活虎,阳气充沛的叶明非,待久了也未必受得住。
“那叶捕头此来所为何事?”
“说来话长。”叶明非叹气,又向着正堂上看了一眼,“言姑娘有客人啊?那,那我在外面等着。”
“回来回来,我这儿一时半会没个完。”言三娘连忙叫住转身要走的叶明非,“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情,想必是极严重的大事?”
叶明非挠了挠后脑勺,“人命关天,我实在没法了,这才来请言姑娘帮忙。”
言三娘失笑,今天是什么日子,怎么都来找她帮忙?正要开口询问是什么事,只听身后脚步响,阎王从正堂里走出来,站在台阶边看着他们。
亭亭玉立,顾盼生辉,若不知她真实身份,准以为是哪家的闺秀。
叶明非直愣愣地看着明艳娇美的阎王殿下,一时竟没了反应。
言三娘攥了一把冷汗,轻轻推了叶明非一下,“究竟是什么事,叶捕头倒是说啊。”
叶明非回神,尚未开口时,阎王先说话了。
“凛城里一个破落户家的人命案,是不是?”
“姑娘怎么知道?”叶明非吃了一惊,话虽然是问阎王的,眼睛却看向言三娘。
言三娘转身看着阎王,听她继续道:“那家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不见了踪影,一连找了好些天,可是什么线索也没有。”
“对,衙门里的看法是被人给拐走了。”叶明非接着道。
“可你不这么认为?”阎王下了台阶,走到叶明非的面前,刻意站在言三娘的后面,不与他对面而立。
叶明非连忙点头道:“我怀疑是人命案,但没有证据。”
说话间,言三娘注意到,叶明非不易察觉地打了一个冷颤。再看身后的阎王殿下,也悄悄地往远离叶明非的方向退了两步。
“等一下。”言三娘打断了叶明非后面的话,摘下脖子上的青玉佩按在自己眉心,玉佩上青光一闪而逝,“叶捕头,左手伸出来。”
叶明非莫名其妙地看着言三娘,老老实实地伸出手。
言三娘将青玉佩上的红绳缠绕在叶明非的手腕上,又向上穿过他指间,相互交缠成璎珞的形状,玉佩刚好被固定在他掌心位置。如此,可保他不受阴气侵袭。
“这个?”叶明非疑惑地看着言三娘。
“想让我帮忙,就别问那么多。”言三娘说完,又对阎王道:“莫非你们要说的,是同一件事?”
阎王点头,向叶明非道:“我有证人。”
叶明非喜出望外,也顾不得询问眼前这位姑娘的来历,立刻道:“在哪儿?”
阎王指着言宅正堂空荡荡的门口,“就站在门口。”
2
门扇大开,只有门槛和门框,根本就没有人。叶明非茫然地看向言三娘。
言三娘取柳叶在手,在眼睛上抹了一抹,再看向门口时,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站在门槛里,怯怯地看着外面这三个人。
只搭眼一看便可知道,这小姑娘的死因是寿数已尽。按道理,这样的魂魄既然已经过了鬼门关,就不可能再回到阳世里了。
言三娘看向阎王,这小姑娘大概就是阎王和崔珏起争执的原因了。
这话头起了,说下去势必会牵扯上地府阴间这种不适合给阳世人听的事情。所以,阎王在言三娘做出决定之前,玉手在叶明非面前轻轻一挥,封了他的五识。
“小小年纪被人打死,尸骨也不曾入土为安。”阎王幽幽地叹了口气,“鬼差带她到阎王殿的时候,她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,只是哭得很伤心,一直说要找她娘亲。”
“她知道凶手是谁?”
阎王点点头,冲着那小姑娘的魂魄招手,“来,小奴,到姐姐这儿来。”
小姑娘听见阎王叫她,忙忙地迈过门槛,一溜小跑到了阎王的身边,躲在她的身后,只伸出头来偷偷打量言三娘。
阎王拉过小姑娘扯着自己裙裾的手,蹲下身哄道:“小奴乖,这个姐姐是来帮你的,你把你跟我说的事情,给这个姐姐说一遍好不好?”
小奴匆匆看了言三娘一眼,又把头低了下去。
言三娘取了一块黑土放在嘴里嚼了几下,单膝跪在小姑娘面前,温柔地笑道:“小姑娘,是不是有坏人打你了?”
小奴咬着嘴唇,没有回答。
“你娘亲知道你被坏人打吗?”
“娘亲不知道,小奴什么都没有说,什么都没有说。”小奴的肩膀有些发抖,瑟瑟地往后退,像是在提防言三娘动手打她。
言三娘眉头轻轻皱了一下,又问道:“坏人不让你跟娘亲说是不是?”
“小奴不敢了,小奴再也不敢了。我什么都没有说,娘亲不知道,求求你不要打我。”小奴一面哭嚷,一面用力挣脱阎王的手,跑到一旁的墙角蜷缩成一团,把头埋在手臂里。
言三娘愣了一下,旋即反应过来。
这小姑娘生前一定经常挨打,而且打她的人曾威胁她不许告诉别人,否则会有更严重的后果。念及此,言三娘心里一股怒火腾起,眉头紧锁。
“殿下知道是怎么回事吗?”
“我去查过《生死簿》上关于小奴的记载,大概两年之前,她母亲带着她改嫁给一个破落户。”阎王的声音微微发抖,“她是被那个破落户活活打死的,但是没有人发现,只当是走丢了。”
言三娘点头,“殿下希望我能将那个害死她的人绳之以法?”
“都说好人不长命,祸害遗千年。那个混蛋还有许多寿数没有活完,即便我是阎王也没有任何办法。若他能被阳世的律法制裁,杀人偿命这一条判决便可抹了他剩下的寿数。”阎王狠狠地攥拳一挥,“到了地府,我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天理循环,报应不爽。”
难怪她会跟崔珏起冲突,地府的阎王本该是毫无偏袒,半点不参杂个人情绪的。可眼前这位,摆明了就是要为那小姑娘报仇。
“你不打算帮我?”阎王见言三娘沉吟良久没有吭声,故意作出怒气冲冲的样子,“你若不帮我,我就放出地狱里囚禁的恶鬼,把凛城搅个天翻地覆。”
言三娘闻言,不由得失笑,崔珏辅佐这样一位少年心性的阎君也着实是不容易。
“按着阳世里的规矩,这可是桩人命案子,空口无凭,便是捕头也无可奈何。”言三娘指了一下被封住五识,如同雕塑般的叶明非,“做梦托梦这种事,一次两次叫天降异相,多了可就不灵了。”
阎王叹气,“就是因为小奴已经死无对证了,我才来找你。”说着,她又凑到言三娘跟前,挽住她的手臂,“快想快想,绝不能放过恶人。”
“我的殿下,哪儿就那么快想出来了?”言三娘被她磨得只剩下苦笑,“不如,先解开叶明非的五识,咱们看看他是个什么进展?”
阎王依言,手在叶明非的眼前一晃,叶明非像是魂魄归壳一般,又变回一个活生生的人。
“叶捕头,你都知道些什么,说来听听可好?”阎王直视着叶明非,笑盈盈地问。
叶明非被这明艳晃了眼,脸上一红低了头,清了清嗓子回答道:“之前走访万花巷那宗案子的时候,有位母亲来说她女儿不见了。不过她女儿已经有八岁了,应该与万花巷那件事没有关系,可能是被人拐走卖了。可我带人查访之后,觉得这小姑娘是被她的继父给杀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言三娘问道,“难道你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?”
“没有,什么证据都没有。那破落户在邻居街坊里也是一霸,谁都不敢跟官家的人多说半句。连那孩子的母亲报官,都是瞒着他的。”叶明非摇头叹气,“而且据我观察,她报官之后回去挨了一顿毒打。虽说破落户不想跟官府的人扯上关系,于情于理都说得通,可我心里总觉得不对劲。”
“那叶捕头来找我,是希望我能帮你什么?”
叶明非见言三娘直接问了,立刻回答道:“言姑娘你不是会法术吗?能不能把这小姑娘的魂召回来问问,我想知道她的尸体在哪儿。”
“尸体?”
“对啊。我私底下问了问,这些天里这个男的都没怎么出门,出去也是空手,不太可能转移尸体。所以如果人真的是他杀的,肯定尸体还在那户人家。只不过无凭无据又没有目标,我也不能把人家掘地三尺啊。”叶明非无可奈何地摊开手道。
“在菜园子的东南角。”阎王突然开口道。
“啊?”叶明非吃了一惊,确认一般问道:“姑娘你说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言三娘连忙将话接了过去。
她知道叶明非照着阎王这话去找,肯定能找到尸体。可到时候,非但她没办法解释阎王的来历,叶明非也肯定没法跟知府大人解释为何一挖就中。
想了想,言三娘对叶明非道:“叶捕头,你先回去,”她抬手止住叶明非的话,“这事我应了,你且回去等着,这人来言宅求医之后,一定会去挖出尸体,毁尸灭迹。到时候人赃并获,你也就不用考虑怎么跟知府大人解释证据来源了。”
“可他怎么会突然就去挖尸体了?”叶明非还是不明白。
“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。”
叶明非将信将疑,可又怕问多了言三娘不帮忙,转身便要走。
言三娘朝着眼巴巴看着叶明非背影的阎王殿下看了看,心念一动,忙叫住叶明非,“且慢,这事情你一个人可不成,带上这位姑娘一起去那小姑娘家里吧。”
“我也去?”阎王意外地瞪了眼睛看言三娘。
言三娘含笑点头,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3
送走了叶明非和阎王殿下之后,言三娘坐在正堂的台阶上,隔着很远的距离,看着那蜷缩在墙根的小姑娘。
她在等人,而这人在月上树梢之时,自后院沿长廊走到她身旁。
青玉佩从他手指间垂下来,落在言三娘脸侧。
言三娘接过来挂在脖子上,目光并未离开墙根阴影里那小小的魂魄。
“如果没有你的默许,即便是阎王殿下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将她带出鬼门关。”言三娘终于收回目光,仰头看向站在身边的崔珏,“想做好事,又为什么要给自己落下恶名呢?”
“判官于阎王而言,有辅佐之责。”崔珏对着一直远远站在门口的两位拘魂鬼差点了点头,他们得了允许之后才进来,径直走到小姑娘的面前。
这还是言三娘第一次发现,原来鬼话也可以说得如和风细雨,听得人心里生出万分柔情。
两位鬼差哄了快一个时辰,那小姑娘的魂魄才勉强同意随他们一起走。临出门时,小姑娘回头看了言三娘一眼,水灵灵的眼睛里似有感激。
言三娘回以一笑,从台阶上站起来面对着崔珏,问道:“殿下已经回地府去了?”
崔珏面无表情,摇了摇头,“她要亲手把那个人的魂魄带回去。”
“玉佩被你拿回来了,叶明非怎么办?”
言三娘之所以没有向叶明非索要玉佩,就是因为他还要与阎王殿下同行。现在没了青玉佩护身,叶明非怕是受不住阴气。
“镇符。”崔珏淡声吐出这两个字。
他取回青玉佩时,顺便给阎王殿下带去了镇压身上阴气的镇符。
言三娘松了口气,笑盈盈地看着崔珏,半晌不说话,只等着他先开口。对于言三娘经常把这玉佩挪作别用的行为,崔珏向来是不大高兴的,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。
崔珏十分自然地别开头,看向言宅的正门口,“殿下说,这里会有一场好戏。”
“明早才会有。”言三娘纠正道。
“我知道。”崔珏转回目光,直视着言三娘。
言三娘愣了一愣,低低地问道:“你今晚要留下?”
“嗯。”崔珏的声音虽然低沉,却说得很是坦然。
言三娘面上做烧,不再看崔珏。
自阳世里天灾不断之后,崔珏公务繁忙,再不曾留在言宅过夜。如今天灾的事情仍旧没有过去,他却突然提出要留下,实在不由言三娘不往别处想。
崔珏微微倾头看着脸上一片绯红的言三娘,似乎不解她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。刚才那声音,听起来如同稠密而柔软的蜜糖,又带着几分娇弱无力。是夜里风凉受寒了吗?
心念一动,他有些担心地问:“怎么了?”
这三个字组成的问话,就好似一桶出自雪山冰池里的水,不管不顾地劈头淋下来。透心凉的言三娘只好在心里默默地给了崔珏一个白眼,无可奈何的承认是她想得太多。
“没什么。”言三娘清了清嗓子,拿出言宅主事姑娘该有的待客仪态,“我去让曼儿给你收拾客房。”
说完,她转身逃命似的离开了,生怕崔珏看出她刚才的非分之想。
崔珏疑惑地看着飞速消失的背影,片刻之后,眉头一松,手拢在嘴前尴尬地咳了两声。
月光下,那鲜少动容的脸上也显出了薄薄一层红晕。
4
次日一早,言宅的两扇门成了两面鼓。
那破落户敲门真是像极了在敲棺材板,一刻不停歇地连敲了十七八下。
管家黑着脸去开门,不等问个究竟,就被人一把推开,险些跌倒。
言三娘眼见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捂着胸口,从影壁跌跌撞撞地走到正堂里,不等人请径直找了抓了把椅子坐在正当中。
她抬手示意管家无妨,问道:“有事?”
“当然有。”那壮汉忍着疼从椅子上站起来,晃晃悠悠到了言三娘跟前,一只手按在桌子上,弯下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言三娘,“快,快给老子看看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
来言宅求医问药的人很多,这么不客气的也不是头一份。
可唯有这次,言三娘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,奈何被他困在椅子和身体之间,所余空间不多不好乱动,故而只是冷眼看着。
这壮汉正要再次开口询问,忽然身体僵直,手臂和手都规规矩矩地贴在身侧,整个人如同一块人形的木板,笔直地向后倒在地上,除了口眼能动之外,再无法移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。
言三娘抬眼往门外看,只见崔珏负手站在廊下,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屋中发生的一切。
地上的人知道了厉害,立刻服软,盯着言三娘哀求道:“言姑娘,求你大发慈悲救我一命。我上有八十老母,下有还在吃奶的孩子,我死了,我这一家子都会饿死啊,求求你救救我吧。”
言三娘俯视着地上这一脸真诚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。若不是事先就知道他的所作所为,只看这幅样子,怕是就被他骗过去了。
“满头冷汗,面色灰白,嘴唇上残留着牙齿咬过的痕迹,是哪里疼痛?”言三娘蹲在直挺挺如尸体的壮汉身旁,明知故问。
“心,心口疼得很。”说话间,似乎疼痛愈加剧烈,令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。
言三娘的手按在那壮汉的胸口上,沿着肋骨的方向往旁侧移动,最终停在心窝上,问道:“这里?”
壮汉眨了眨眼,气息已渐渐微弱。
言三娘吃了一惊,她请阎王以阴气注入这壮汉的体内,令他五脏生出痛楚却又查不出病因,如此才能让他来言宅求医,进而令他去挖尸体。却不曾料到,阎王竟然下手这么狠,出手便要了这人半条命。
她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黄纸符,按在壮汉的眉心之上。纸与皮肤接触的一瞬间,纸符化为一团火焰窜入眉心之中。火在人体之中,沿着脊椎一路下到五脏六腑,延伸至四肢百骸,最终回到胸口正中的檀中穴,消弭于无形。
那壮汉猛地抽了一口气,脸上渐渐地有了血色。
“觉得如何?”
“不疼了,神了。不过,我这身体还是动不了啊。”
“我只是暂时压制了你身体里的阴气,两个时辰之后,还会再犯,治标不治本。”
“那怎么办?姑娘你好人做到底,一定要救我啊。”
人都惜命不假,只是,惜的都是自己的命罢了。
言三娘叹了口气,装模作样伸出手掐指算了一算,“才有异样就来找我,看来是你命不该绝。上天有好生之德,我就帮你这一次。”
壮汉闻言,立刻喜出望外。
“我掐指一算,心口疼,主所居之处东南方阴气极重,你这宅院里不好。”
壮汉脸上的神色变了一变,“东南方?姑娘你这意思是让我卖了祖宅,搬到别的地方住?”
“这倒也不必。”言三娘从腰间摸出几个铜钱,双手合十嘴里念叨了几句,将铜钱扔在桌子上,左右仔细看了半天,“从卦象上看,你这祖宅对你极为有利,轻易不可远离。正所谓月有盈缺,你今日这心口疼是因为太好了,才招致的不好。”
“那,那怎么办?”
“卦象上说,东南方埋着的人跟你没什么关系,挖出来好好安葬,一切就可逢凶化吉,否极泰来。”言三娘一面说着,一面在脑子里搜寻那些算命的先生都是怎么说的,“总之,你这人是个天生的贵相,没什么大事,不用担心。”
壮汉听了连连点头,只因言三娘治好了他的心口疼,连带着便也就信了她后面这胡诌出来的话。
“我这就回去办,立刻办。”他话音才落,发现自己手脚又能行动自如,连忙从地上爬起来,对着言三娘作揖,“我家那婆娘说的没错,你是活神仙,活神仙!”
“回去吧,我救人只看缘分。如今你已经得了解救之法,你我缘分已尽。无缘之人在言宅多留片刻,反而损伤自身福报。”
“那我告辞,告辞。”
言三娘站在门口,看着那壮汉一路飞奔出了言宅,掩口低声笑起来。
崔珏缓步踱到她身旁,淡声问道:“哪里学来的?”
“像不像?”言三娘弯着眉眼,没了刚才的郑重其事,分明是个玩得极开心的孩子。
“那个人当真了。”
“就是要他当真。”言三娘的笑容渐渐落下,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,“所谓神不知鬼不觉,只是没人追究罢了。别的地方我不管,凛城可没有祸害遗千年这一说。”
“身为鬼卿,盼着阳世的人死。”崔珏不冷不热地看了言三娘一眼。
言三娘转身面对着他,笑道:“先是放小奴的魂魄出鬼门关,又把《生死簿》上的前因后果给阎王殿下看。你不觉得,这铁面判官比我更盼着他死吗?”
崔珏轻轻摇了摇头,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5
消息在凛城里传得很快,不等叶明非登门拜访,言三娘已经知道了整件事的过程。
据说叶捕头本打算登门询问丢失女孩的体貌特征,却正好撞见那破落户从自家菜园子里挖出尸体。于是,叶捕头当场将那破落户带回了衙门。
当庭审讯,那破落户反咬一口,只说是女孩的母亲杀了女孩,而他是碰巧挖出了尸体,正打算去报官时被叶明非撞见了。
知府立刻传女孩的母亲来对质,哪知道人还未到大堂之上,这破落户就改了口,一应罪行说得十分详细,连平日里毒打小姑娘和她母亲的事也都说了出来。
签字画押,按律当斩。
知府的判决写下之后,立刻凭空着火烧了个一干二净。火烧完了,再看跪在堂下的破落户,已经没了气息,不知怎么竟就七窍流血而死。好多人都说,是那小姑娘的冤魂回来索命了。
过了两天,阎王又造访言宅,不仅自己带了镇符,还准备了许多红线打成的络子,让言三娘分发给言宅上下一干人等,说是可以避阴气。
言三娘盯着阎王手里那一把红线愣了半晌,忽然意识到阎王此举分明是在说,以后会经常来。
“殿下,判官大人怎么又得罪你了?”言三娘欲哭无泪。
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,在阳世里崔珏给自己善后,可在地府里会变成她给崔珏善后。
阎王正要回答,只见叶明非转过影壁出现在言宅之中。
他并未径直走进来,而是站在影壁旁,看着阎王傻笑。
“我是你的远方亲戚,最近住你这里。”阎王把手里的红线塞在言三娘的手里,整理了一下裙裾之后,满心欢喜地跑到叶明非身边,从袖中取出一个盘长结递给叶明非。
言三娘看着两人有说有笑地出了言宅,幽幽地叹了口气,让曼儿将络子分给众人。
“很担心?”崔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言三娘的身后,轻声问。
言三娘点头,“没想到会是这样。”这条路有多艰难多绝望,她比任何人都清楚。
“这是人力不可及的事。”
“我担心他会连累殿下。”
“是可遇而不可求。”
言三娘看着满脸认真的崔珏,含笑点了点头。
是啊,可遇而不可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