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洞房花烛夜

1
喜酒从傍晚时分一直喝到月初东山,阳世里的人早已熬不住,先行告辞离开。
地上剩了地府的鬼阳世的怪,天上还有坐在云端欢宴的九重天神仙。
敬给新人的酒,崔珏一杯不落地尽数喝完。
他知道言三娘没什么酒量,故而默默挡下了所有的酒,全然不给这些人灌醉言三娘的机会。
言三娘默默地跟在崔珏后面,旁观天上地下的觥筹交错,神仙鬼怪推杯换盏。她从未见过崔珏醉酒是什么样,所以也乐得见他们把崔珏灌醉。
只是,这做跟班的差事实在清闲,言三娘的思绪也就不由自主地飘散开了。
成婚典礼顺利而平静,这是言三娘始料未及的。
按理来说,三界赫赫有名的崔判官,孤身一人千八百年,好不容易红鸾星动,传出喜讯,却是娶了一个阳世里的普通女子。
那些心仪崔珏而不得的女子,不论是九重天的神女还是地面上的妖魔,便是没胆子来闹上一闹,也该现身说两句酸话吧?
可是从头到尾,所有见到言三娘的人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,连天生就青面獠牙的九宫星宿,也都努力从那张骇人的脸上挤出几分和善。
言三娘偷偷地看了崔珏一眼,烛光掩映之下,他眉眼如画,薄唇轻抿,带出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,连本有些凌厉的下颌也都变得柔和了许多。
分明是个俊朗的男子,长了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。可认识崔珏这么久,除了他历劫时结识的前朝公主对他念念不忘之外,言三娘从未见过其他倾心于他的女子。
自然,言三娘是不愿意崔珏身边有其他女子出现的。可她在崔珏身边的日子只有短短二十年,于崔珏存在的时间而言,不过弹指一挥间。
若在她出现之前的漫长岁月里,崔珏一直都是形单影只,细细一想不免令人心疼。
言三娘盯着崔珏出神,冷不防肩膀被一只冰冷纤弱的手搭住。
回头一看,阎王殿下醉眼朦胧地把脸凑过来,晃着手里已经空了的酒盏。
“来,喝酒。”阎王殿下把酒盏伸到言三娘面前,说话已然含混不清。
言三娘扶住阎王殿下,接过酒盏的同时看向站在一旁的叶明非,“殿下怎么喝这么多?”
叶明非无可奈何地冲着言三娘摊开双手,“她要跟判官大人比拼酒量,我拦不住。”
言三娘抬头看看毫无醉意,正在跟九重天神仙们说话喝酒的崔珏,再看看挂在自己身上,念叨着要继续喝酒的阎王殿下。
明知不敌还要强撑,若不是有个叶明非在,言三娘几乎要怀疑阎王殿下是借酒浇愁。
叶明非感叹:“判官大人的酒量真是深不可测啊。不只殿下,地府所有人都不是判官大人的对手。”
“既然是所有人,那你怎么还醒着?”言三娘笑着拿过桌上的水,倒满了阎王殿下的酒盏。
“她说这酒里含着的,是判官大人这千百年来对地府众人的管束和压迫,我在地府时间不长,没那么多深仇大恨,不许参加。”
叶明非从言三娘手里接过阎王殿下,又笑道:“看来能把判官大人灌醉的也就只有你了。”
“我?怎么可能?”言三娘挑眉,她对自己那三杯倒的酒量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。
“酒不醉人人自醉。”叶明非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,扶着阎王殿下去一旁休息。
言三娘垂头轻轻一笑,再抬眼时,见老阎王走了过来,慌忙抱拳见礼。
“老殿下。”
老阎王满眼慈爱地笑道:“以后就拜托姑娘照顾崔珏了,这孩子的性格是古怪了些,以后有什么得罪了你的地方,你多担待。若真气急,关起门来打一顿就是。”
言三娘闻言怔住,苦笑道:“老殿下,您抬举我了。且不说我打不打得过他,单单只说我是鬼卿他是判官,我打他就是犯上,罪名太大。”
老阎王看着言三娘笑而不语。
言三娘又把老阎王的话琢磨了一下,恍然大悟:“老殿下莫不是怕我气急了,与他和离?”
老阎王连连点头:“我视他如己出,这么多年没少操心他的婚事。可是……”
想起陈年旧事,老阎王不由得叹了口气,拍了拍言三娘的肩膀,那表情仿佛是在说,“这年头如你一般眼瞎的人不多了”。
言三娘目瞪口呆,老阎王却没有继续说下去,只是朝着云端上的九宫星宿摆了摆手,示意她过来。
老阎王问九宫星宿的问题,言三娘都听不懂。先是问人是否安好,再问消息是否封锁,最后嘱咐该布置的都要布置,别留下破绽。
九宫星宿一一回答了之后,老阎王见崔珏也跟着过来了,忙收住话头,迎上去跟崔珏道别。
直觉告诉言三娘,方才那些问话与今日她和崔珏成婚有关,可看看九宫星宿那张青面獠牙的脸,想想他是九重天的上仙,鼓起的勇气顿时就泄了。
九宫星宿虽然面相凶,却十分善解人意,见言三娘亦步亦趋跟着他,几番欲言又止,便知道她是想问刚才的事。
“言姑娘,哦,不对,嫂夫人,一来这件事说来话长,二来也着实不该我跟你说。”
九宫星宿的改口让言三娘脸上红了一红,她笑道:“上仙是要我自己去问崔珏?”
“嫂夫人若知道了,还请宽宏大量原谅他,虽然他曾答应过别人朝朝暮暮,可毕竟他最终娶的是你。今日一过,一切便就成了定局。而且,他心里也觉得对不起你,一直愧疚不安。大概就是因为不知如何面对,才一直喝酒想把自己灌醉吧。”
“他对不起我?”言三娘吃了一惊。
九宫星宿重重叹了口气,也不再说什么,自行离开往云端上去了。
言三娘愣在原地,只觉得浑身冰冷,如堕冰窟。
听九宫星宿话中的意思,似乎崔珏曾有负于人,而且对她念念不忘,哪怕已经成了婚,心里也还是放不下那人,甚至因为娶的不是那个人而心里不痛快。
原来,借酒浇愁的人是他。
言三娘看着崔珏的背影,冷不防他转身,两人有一瞬间的四目相对。
似是从她眼中看出了端倪,崔珏立刻将头别开,不敢与言三娘对视。
他身形微晃,已经有了醉意。
言三娘冷笑,这样最好,酒后吐真言。
2
受邀而来的所有宾客都已经离开了,整个宅院就只剩下言三娘与崔珏,还有刚刚忙完的曼儿。
曼儿应言三娘的要求,把尚未开封的酒坛都堆在新房门口,足是垒出一堵墙把崔珏拦在外面。
她虽不知原因,但看得出言三娘面色不善。
“姑娘,你没事吧?”曼儿凑到言三娘旁边,又顺着她的目光往崔珏的方向看。
此时崔珏正站在院子里,对着眼前这半人高的酒坛墙发呆。
“没事。”言三娘目光不离崔珏,对曼儿道:“回去吧,设个阵法,今儿这宅子不许任何人进。”
曼儿应了声“是”,小心翼翼地从崔珏身边绕开,一溜烟儿消失在夜色里。
言三娘沉默不语,崔珏也不敢擅自往前走,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僵持着。
终于,言三娘道:“你有事瞒着我?”
“有。”崔珏承认得十分痛快,一直低着头不抬眼,像是个犯错被抓了现行的孩子。
“说来听听如何?”言三娘听他认得毫不犹豫,怒气更胜。
崔珏想要抬眼看言三娘,又生生顿住,认真地道:“很多,想先听哪一件?”
言三娘只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跳,“今天为什么喝这么多酒?”
“因为高兴,如果不喜欢,再不喝了就是。”
“高兴?”言三娘冷哼一声,将一坛酒踢向崔珏,“好,那咱们今天不醉不归。”
崔珏将酒坛接在手里,饶是现在醉酒,反应迟钝,也从言三娘的语气里察觉出了不对劲儿。
“怎么了?”
他说话时仍旧偏着头,不看言三娘。
落在言三娘眼里,这分明是崔珏没有娶到心里那个人,故而不想面对。
一口气堵在胸口,言三娘也抓起一坛酒,重重地道:“没怎么,喝酒!”
崔珏轻轻一展袍袖,将言三娘的酒夺了过来,“既然是希望我酒后吐真言,那只我一个人喝就是。”
言三娘看着他仰头喝酒,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九宫星宿的话在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,崔珏曾答应过别人朝朝暮暮,可最终娶的却是她。
闭着眼睛,就可以欺骗自己,眼前的人是心里的那个人吗?
言三娘劈开泥封,抓起酒坛仰头就喝。眼角的泪顺着洒出来的酒,一路落在大红的喜袍上。
“啪——”酒坛应声而裂,碎陶片伴着阴冷之气落在地上。
不只言三娘吓了一跳,连对面的崔珏都面露意外。
他紧盯着言三娘的裙角,像是在思考这满地的碎陶片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杰作。
“喝酒误事。”崔珏低声自语了一句。
他喝得实在太多,以至于连手上的力道都失了准头。本是打算把酒坛夺下来,没想到稍不留神,手一抖竟就直接打碎了。
“我,手误。”崔珏对解释一件事情向来不在行,是以这话听起来也干巴巴的。
若放在平日里,不必他说,言三娘就知道他是醉了。
可今天,言三娘这满腔的怒火被这碎裂声激得更胜,双目几乎要射出利箭,把崔珏扎成刺猬。
“那个人是谁?”言三娘声音冰冷地问。
“人?”崔珏弯腰放下酒坛,忽然身形顿了一下,问道:“九宫都告诉你了?”
“是。”
崔珏直起身,低着头道:“是我做错了,我认错。”
“那人是谁?”
“羲皇的十九公主。”崔珏如实回答,“是近三百年前的事了,当时……”
“我不想知道那么多。”言三娘打断崔珏的话。
她知道,自己没有那样的自持力,冷静地听崔珏叙述他和别人你侬我侬的情景。
崔珏依言不再继续说,转而道:“虽然是我认识你之前的事,但你仍然有权追究。”
“我不想追究。”言三娘咬了咬牙,终于下定了决心,“崔珏,你这人向来一言九鼎,应了别人的事从没有做不到的时候。”
“你?”崔珏不懂言三娘这话的意思。
“她还好好的存在于这三界之中吗?”
“是。”
“好,那你回去吧。既然念念不忘,我也不拦你。”
“回去?”崔珏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,却始终不抬头看言三娘。
言三娘转身背对着崔珏,轻声道:“我虽倾心于你,却也有自己的底线。崔珏,我们和离吧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崔珏倏然抬头看向言三娘,紧皱着眉头道:“你再说一遍?”
“我们和离吧,你是判官丢不起这人,只当是你休我好了。”言三娘深吸了一口气,“既然许了别人朝朝暮暮,就回去……”
言三娘一面说话一面转身,想最后看崔珏一眼。目光落在他双目上时,立刻倒吸了口凉气,那双眼全无平日里的深邃与光泽,红得如同泛着血水的泉眼。
她忙绕过酒坛,几步走到崔珏面前,一把抓住他手臂,“你眼睛怎么了?”
崔珏不答,将言三娘的手握在掌中,沉声道: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
话本是趁着人在气头上,一鼓作气说完的。如今与他近在呼吸之间,被一双血红色眼睛直直盯着,言三娘瞬间没了把那两个字重复一遍的勇气。
支吾了半晌,言三娘又问:“你眼睛怎么了?”
“九重天酿的酒阳气太盛,每次饮下之后都会这样,过两日就没事了。”崔珏的语气放缓,放开手轻声问道:“吓着了?”
从始至终,他不与言三娘对视,都是因为怕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吓着她。
“没事就好。”言三娘松了口气,不由得苦笑了一声。
可怜崔珏这一番好心,被她给彻底曲解。九宫上仙那一番话,让她彻底失了理智。
“在气什么?”
“崔珏,为什么呢?明明心上有人,却还来招惹我。”
“自然是因为那个人是你。”崔珏满面疑惑地回答,略一沉吟,接着问道:“九宫跟你说什么了?”
言三娘尚未回答,只听半空里传来女子娇滴滴的声音,“想必是说起我了。”
3
从半空上款款走下来的人,当然就是羲皇的十九公主。
言三娘在见这位公主的第一眼时,就立刻明白,为何今日婚宴上,她半个说酸话的情敌都没见到。
早在言三娘还没有出现之前,十九公主就已经断了那些人对崔珏的念想。
现在,轮到身着喜袍的言三娘了。
崔珏想将言三娘拉到身后,可手才碰到她袖子就被甩开。
言三娘向前走了几步,直面十九公主,俨然一副女主人的风范。
“曼儿的阵法向来好用,姑娘却视之如无物,着实厉害。”
“你就是崔珏要娶的那个人?”十九公主凤目一闪,将言三娘上下打量了一番,嗤笑道:“原来是个非鬼非人的怪物。”
“若不是来喝喜酒的,就请自便吧。”崔珏站在言三娘身后,淡声开口道。
随着他话音飘来的还有一阵阴凉气,言三娘脊背上觉得寒冷,才耸起肩膀便感觉到一丝暖意,垂头看时,发现崔珏那大红的袍子披在自己身上。
言三娘鼻子酸了一下,忙赶在眼泪落下来之前低头掩饰。
崔珏将手搭在言三娘肩头,揽住她语气平平地道:“你想知道什么,不妨问她。”
“什么都不想知道。”言三娘赌气回答。
“你若现在不问,那过后我说给你听时,不能认为我是在狡辩。”
言三娘闻言,白了他一眼,问十九公主:“我听九宫上仙说,崔珏曾许你朝朝暮暮,可有此事?”
“确有此事。”
言三娘的怒火一下子蹿了起来,挣脱开崔珏的手臂,冷声道:“问完了。”
崔珏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,对十九公主道:“是我拜托九宫星宿不要告知你喜讯,若要怪罪,算在我身上就是,还请不要为难他们。”
“岂止是不告诉我,他们怕我坏了你的好事,特地设了阵法困住我。不过既然你开口了,那我不为难他们。”说着,十九公主看向言三娘,“是你知难而退,还是想吃些苦头?”
崔珏伸手挡在言三娘身前,眼中血色更浓,“其他人与我无关,但她是我夫人。”
言下之意,真动起手来,崔珏不会袖手旁观。
“你!”十九公主咬牙切齿,“当年在忘川,你明明答应过我的,从此之后的每一天,我都可以去忘川看你,都可以在忘川陪你。”
“我很抱歉。”崔珏说完,颇为心虚地偏头看言三娘。
言三娘看看崔珏,又看看十九公主,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。
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,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。
心里哀叹一声,拜九宫星宿所赐,她这洞房花烛夜,过得真不是一般的精彩啊。
“公主,你我实力相差悬殊,我不会自讨苦吃。”言三娘将崔珏的袍子拿下来,交在崔珏的手里,柔声笑道:“既然喝多了,不如先去一旁坐着休息。”
言三娘这转变实在太快,崔珏一时间不解她话中意思。
但他知道,十九公主动起手来从不会手下留情,放任言三娘一个人站在这里,绝不是明智选择。
他不离开,言三娘也不勉强,笑盈盈地对十九公主道:“看来,十九公主对崔珏是志在必得?”
“对。”十九公主扬着下巴回答。
“可是公主,你来晚了,我已然与他行过大礼,告知天地,自此结为夫妻。”
“你与他和离。”公主纤纤玉手指着言三娘,“不许你嫁给他,否则我会让你身形俱灭。”
言三娘对这要挟无动于衷,反而笑意更深。
“像崔珏这么一表人才的家伙,应该有很多女子爱慕他,可整场婚宴我只等来了公主一个人。其他人没有来,想必是摄于公主的威严,不敢惦记崔珏?”
“没错,所以你最好识相点。”
“我这人从来都很识相,只要公主能解我疑惑,我立刻与崔珏和离。”言三娘话音落下,余光里瞥见崔珏面色不善,忙又道:“可若说不清楚,就请你离开这里,想清楚了再回来。”
“你想问什么?”
“公主是九重天的上仙,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忘川?”
“掉进去的。”十九公主说起这陈年的旧事,紧板着的脸立刻有了生机,眉眼灵动,神采奕奕。
当年羲皇要去拜访老阎王,十九公主从未去过地府,便嚷着要随行。
她年纪尚小,玩心很重,乍到了与九重天完全不同的地府,各处都觉得新奇,于是悄悄避开了羲皇和随从,独自一人在地府闲逛。
十九公主不懂地府的规矩,更不知哪里能走哪里不能,稀里糊涂地踏进了忘川禁地,被忘川里的怨魂缠住,拖进了忘川里,险些卷入轮回漩涡之中。
彼时崔珏历劫才回,在忘川休养生息,就顺手从忘川里捞起了受惊的十九公主。
“英雄救美啊。”言三娘很是感慨地点点头,“一个是不谙世事的公主,另一个是长相俊美的判官,若不发生点什么,那才叫对不起这段奇遇呢,你说对不对?”
她转头看向崔珏,崔珏尴尬地咳了两声,没有回答。
“那这所谓的朝朝暮暮又是怎么回事?”
“他答应我的。”十九公主的脸上漫上红晕,整个人愈显娇艳,“我们一起在忘川边住了三百年。”
“你们一起住?”言三娘眼前一黑,目光如刀一般甩向崔珏。
崔珏没有立刻回答,抬头看了看月影之后,对言三娘道:“离着天亮还有些时候。”
“喂,不要转移话题。”言三娘拧眉。
亏得她起初还觉得是冤枉了崔珏,现在看,九宫星宿的话就是字面意思,半分也不差。
老阎王肯定也知道这件事,所以才担心自己跟崔珏和离。
崔珏上前拉住言三娘的手,语气波澜不惊,“跟我走。”
“去哪儿?”言三娘下意识往后挣扎了一下。
“忘川。”
4
地府里所有见到崔珏和言三娘的人都想问,为什么他们放着洞房花烛夜不过,偏要跑到忘川那个鬼都不爱去的地方。
但是,没有人敢近前问。
因为崔珏的脸色比以往更冷百倍,没有人想惹祸上身。
除了追着两人脚步来到地府的十九公主。
忘川是黄泉上游的一条河,终年寸草不生,烟瘴弥漫。
水呈暗红色,有在水中苦苦挣扎,却怎么也不能脱身的怨魂冒头窥探,发现来者是崔珏之后,又慌忙潜回水底。
“能在这么个地方,跟你一起住三百年,也真是不容易。”
言三娘虽然语气酸溜溜的,心里却对跟在崔珏旁边那娇滴滴的公主有了些许改观。
崔珏闻言,停下脚步纠正道:“不是一起住。”
“不是?”
“那块石头是我休养的地方。”崔珏指着水中央一块石头道。
那是一块表面平坦,面积却不大的石头,粗略估算,也就只能容一个人盘膝而坐。
他继续补充道:“我从上次历劫到恢复,三百年一直坐在那块石头上。”
言三娘点点头,又看向十九公主,“那你住哪儿啊?”
“那边。”十九公主故地重游,高兴得很,笑眯眯地指着对岸的一片平地,“正好与他遥遥相对。”
想不到,竟然是隔着半个忘川对坐。
言三娘只觉得血气上涌,忍不住高声道:“公主,这就是你说的,你们在一起住了三百年?”
“对啊。”十九公主理所当然地回答。
言三娘压了压怒火,只当没看见崔珏那一脸等着她道歉的得意,又问道:“最后一个问题,是他亲口承诺你,此后与你朝朝暮暮的?”
“当然。”
“原话就是这样?”
十九公主摇了摇头,看着湍急的忘川水,柔声道:“当时我被吓得脑子一片空白,是他把我救上来,放在对岸,告诉我这里很安全。不知怎么,我就放松下来睡着了。醒过来时,第一眼就看见了他。他坐在那块石头上,闭目凝神。那时候我就知道,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遇到他,我一定要来忘川永远陪着他。”
言三娘扶额,“公主,以后少看阳世里那些胡诌的话本子。”
十九公主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,继续道:“我隔着半个忘川看了他好半天,最后问他,我能不能以后每天都来这里。他回答我,‘嗯’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我就搬来这里了,住在对岸,每天陪着他。”
“就这样?”言三娘惊诧地转向崔珏,“你就回了一个字?”
“嗯。”崔珏点头,“对不起。”
“对……你对不起我什么?”
“虽然彼时应声,并未料到会有如此后果,但也仍旧算得上是我在答应与你相守之前,先应了另外一个人朝暮相处。”崔珏极为认真地解释道。
言三娘目瞪口呆,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道:“十九公主这么认为也就算了,毕竟她涉世未深又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,联想能力极强情有可原。你怎么也会这么想?”
“前几日派请帖时,对九宫说起此事。他说十九公主这样想是正常的,错在我不该应她。他还嘱咐我,一旦此事被你知晓,万不可多言。阳世女子天性疑心病重,届时不管我解释什么,落在你耳中都会被认为是在狡辩。”
言三娘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,若不是崔珏脸上表情严肃而正经,她几乎要认为这是地府里特有的闹洞房风俗。
从前她只知道崔珏在某些事情上想法与正常人不同,现在才明白,以这些神仙的角度而言,崔珏是个再正常不过的鬼仙。
“请你转告九宫上仙,有看话本的时间,不如多去阳世里见识见识。”
“好。”崔珏郑重应允,又道:“气大伤身,我任凭你处置。”顿了一下,又补充道:“和离不行。”
“怎么不行?”十九公主委屈地道,“你分明答应过我的,现在要出尔反尔吗?”
崔珏默然不语,只看着言三娘。
言三娘连连摆手,笑道:“你惹回来的缘分,我不管,你自己想办法。”
崔珏垂头想了一想,手腕一翻,掌心里显出那把让鬼狱业龙都不敢造次的剑。
几乎同时,十九公主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,本能地后退了两步,警惕地盯着崔珏。
言三娘也吃了一惊,十九公主只是被倾慕蒙了眼,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,劝两句让她断了念想也就是了,怎么就到了让崔珏动剑的地步了?
“你要干什么?”十九公主颤声问。
崔珏慢声道:“既然事是因我救你而起,因果报应,当以我重新陷你于险境结束。”他瞥了一眼汹涌奔腾的忘川,“是我送你下去,还是你自己跳下去?”
“你!崔珏,你怎么能这样?”
十九公主双眉紧蹙,泪眼婆娑,只差投河自尽,便能将她这苦恋不成的爱情悲剧完成得感人肺腑。
言三娘摇了摇头,按住崔珏的手腕,“你这算什么办法?难不成真要把她逼死在忘川里?”
“她在忘川岸边修炼三百年,今非昔比。跳下去只会是一场恶战,至多两败俱伤。”
崔珏语调平平,面上也没什么表情,言三娘看在眼里,忍不住替十九公主的一片痴心错付感到同情。
“还是我来吧。”言三娘含笑走上前,对十九公主道:“前因后果公主已经说得很明白了,可我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,希望公主能解释一二。”
“是什么?”
“你在岸上守了他三百年,为什么最后的结果是他离开忘川,而不是娶你?”
“他有他的事情,顾不上这些儿女私情。”
“那你为何会觉得,他现在顾得上了?”
“因为他娶了你。”十九公主的答案脱口而出后,连她自己也愣住了。
言三娘笑着摇了摇头,“看来公主自己也知道,这算不得答案。”
十九公主垂头不语。
言三娘继续道:“不如这样,公主先回去,有朝一日想明白了,再来言宅找我。”
“你肯与他和离?”
“我答应过,只要你能解了我的疑惑,我立刻与他和离。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十九公主狠狠地看着言三娘,又道:“我一定会知道答案。”
“我等着。”言三娘温柔地垂下眼眸,掩住狡黠神色。
5
从地府回来的路上,崔珏一言不发,明明几次想说话,却又都忍了回去。
言三娘暗笑,这可不是崔珏的作风。大概是因为仍旧觉得心中有愧,所以气势上先短了一截。
两人在屋中对坐,桌上那对红烛仍旧亮着。
燃了一整夜都没有熄灭,是新人能够白头到老的好兆头。
言三娘看着烛火跳动,也看着烛光下正在生闷气的崔珏。
“好好的洞房花烛夜被你旧日的缘分给搅和了,我才是那个该生气的人吧?”言三娘伸手敲了敲崔珏面前的桌面,“更何况,我还帮你打发了她。”
崔珏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,薄唇吐出两个字,“和离。”
言三娘一怔,感觉胸口闷得很,连喘息都变得很吃力。
她努力作出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,僵了表情问道:“什么?”
“你听到这两个字时,心情如何?”
“心惊胆战。”言三娘如实回答之后,长舒了一口气。
“我也一样。”崔珏目视前方,轻声道,“可你今天答应了另外一个人,一旦她能解释清你的疑惑,你就会与我和离。”
果然是为了这件事。
言三娘偷偷弯了一下嘴角,起身过去站在崔珏面前,俯视着他笑道:“因为我知道她想不明白。若真有一日,她想明白了,就会向前看,不再以你为念。”
“话虽如此,那样的承诺始终令人不安。”
言三娘蹲在他面前,双手搭在他膝上,仰头看着他那一双仍旧血红的眼睛。
“因为只有那样说,才能速战速决。”
“嗯?”
“我可不希望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烛夜,浪费在忘川那个鬼地方。”言三娘轻轻握住崔珏的手,忽然感叹道:“真好,九宫上仙说的那些,只是一场天大的误会。”
崔珏将她拉起来,按在膝头坐着,淡声道:“是你比从前更患得患失。”
言三娘伸手环住他的脖子,笑道:“从前你我虽然常常在一起,就如你与十九公主一样,中间隔着半个忘川,只是相伴而已。”
“现在呢?”崔珏眉眼温柔地看着近在呼吸之间的言三娘。
“现在是拥有啊。”言三娘的额头抵在他的额上,“拥有才会患得患失,对不对?”
崔珏微微一笑,忽然问道:“想不想知道为什么?”
“什么?”
“为何从前顾不上的,现在顾得上?”
话未说完,崔珏已然横抱着她站起来,迈步往床边走。
言三娘将绯红的脸埋进崔珏的肩窝,故意道:“她的回答是,因为你娶了我。”
崔珏将她放在床上,凝视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睛,“你的答案呢?”
“不知道。”言三娘抿唇轻笑。
崔珏的声音有些嘶哑,“因为娶的人是你。”
话音落,红烛燃尽,春宵一刻值千金。
作者有话说:番外,迟来的七夕礼物,迟来的七夕情书,谢谢各位喜欢鬼卿判官夫妇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