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心之所向

1

言三娘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流年不利,否则也不会接二连三的惹官司上身。

前些日子为着万花巷的事情,被张捕头连番调查,抬着尸体登门质问。好不容易张捕头的事情了结了,又招来了眼前这位气势汹汹的叶明非叶捕头。

别看这位捕头年纪不大,可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倒还真是让人心中不安。若不是明知道自己无罪,在这样的注视下,怕是昨晚吃的是什么都会供出来。

叶明非闯进来的时候,言三娘正在教曼儿识字读书,可巧正读到“不堪玄鬓影,来对白头吟”,一抬头就看见他大踏步地走进来,身后跟着神色焦急却又无措的管家。

十五六岁身强体壮的少年,哪是年近六旬的管家能拦住的?

言三娘放下书对管家点了点头,示意他无妨,又向着身旁的曼儿使了个颜色,让她回避。

之前曼儿遇上的那位来历不明的道士至今踪影全无,所以这些日子里言三娘总是心中不安,但凡有人登门,无论是谁,都会让她觉得会对曼儿有威胁。

言三娘并未起身迎客,毕竟眼前这位是擅自闯进来的,既然他没有客人的礼节,那言三娘自也不用有主人的客套。

她朝椅子抬了抬手,请叶明非坐下。

叶明非没有坐,反而拔出了腰间的刀,直指着言三娘的眉心,“我是凛城衙门里的捕头叶明非,请你跟我走一趟。”

“去哪儿?衙门?”言三娘轻笑了一声,“敢问这位捕头大人,我犯了什么事,需要跟你回衙门受审?”

“你心里很清楚,无需我多言。”叶明非的声音清冽得很,像是山上融化的雪水。

“是有人看见我偷鸡摸狗了,还是有证据表明我杀人越货了?就算你是衙门里的人,也不能随意妄为吧?”言三娘叠指在眼前的刀身上弹了一下,那声音清脆悦耳,让她忍不住称赞道:“真是一把好刀。”

刀猛然一挥,言三娘向后一仰,凌厉的刀风擦着她的脖子掠过。

叶明非后退了几步,警惕地盯着言三娘,仿佛言三娘随时会扑过来,将他生吞活剥。

言三娘打量着叶明非的表情,这表情她时常能见到。或者说,这世上的人虽有千百种,可见鬼的时候,表情大体都差不多。

她站起身来,表情不善地盯着叶明非,方才那一刀若不是她躲得快,现在恐怕已经人头落地了。

“叶捕头,我敬你是衙门的捕头,不追究你擅闯我家的事,要么立刻离开,要么就把话说清楚。既然出手便是冲着要我命而来,那想必是有什么确切的证据,能证明我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。不妨拿出来,咱们当面锣背面鼓的说清楚。果然铁证如山,我自然会跟捕头你回衙门认罪。”

叶明非略微沉吟之后收了刀,他双手抱拳给言三娘作揖,低声道:“冒犯之处,还请言姑娘见谅。只是有一桩难事需要姑娘从旁作证,所以我才来请姑娘。”

这一前一后的态度对比鲜明,叶明非的赔礼并没有让言三娘觉得是好征兆,反而让她提防心更胜。而且从他方才的表现看,他的目的绝非从旁作证这般简单,一定还有别的事情,十分重要的事,以至于让这少年心性的捕头刚才一瞬间失去了理智。

“不知捕头可方便告诉我,是什么事?”言三娘不抱希望地问道,“凛城的衙门离我这小小的言宅不算近,空跑一趟虽然没什么,但还是能免则免吧。”

“绝不会让姑娘空跑。”叶明非直视着言三娘的眼睛,看得言三娘心里一沉。

叶明非的眼中有杀意,是参杂着明知无力的恐惧,在被逼迫到无路可退时,从绝望中迸发出的杀意。言三娘立刻就明白了,如果她今天执意不肯去,那么叶明非会跟她以命相搏,哪怕是同归于尽,叶明非也在所不惜。

何等的深仇大恨,言三娘不由得皱眉,她实在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什么事得罪了这位捕头。

难道是为了之前那位张捕头?可是,他的死衙门已经定为旧疾复发结案了,按说应该查不到言宅,更查不到是张捕头是先死在言宅,后被操纵送回家里。

再看看眼前的叶明非,分明很确定她言三娘是犯下大罪的犯人。若他真是为了张捕头的事情,一定已经确信是言三娘杀了张捕头。现在的好声好气,只不过是想哄着她去衙门走一趟罢了。

想了想,言三娘笑道:“好,既然叶捕头这样说了,那我跟你去就是,请稍等。”

言三娘转到后院,叫了曼儿到身边,嘱咐道:“你看到的那个道士一定还在凛城,我不在的这段时间,且莫离开言宅,最好连青瓦屋的门都别出。”说完,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符交给曼儿,“那道士当真敢闯青瓦屋,就用长明灯烧了这纸符。”

曼儿接了纸符在手里,翻来覆去看了一遍,问道:“烧了之后呢?”

“崔珏就会来救你了。”言三娘说完,见曼儿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,又道:“我这一去,连鬼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,纸符放在你手里,也是保我的命,他不会怪你的。”

安排好了一切,言三娘跟着叶明非来到凛城的衙门口。

奇怪的是,叶明非并没有带着言三娘直接进去,而是让言三娘站在门口等。不知是认定了她不会跑,还是觉得即便跑了也能抓回来。

言三娘依言站在门口,面前是两扇紧闭着的大门。片刻之后,两扇门豁然打开,不见有人出来,院中更是静悄悄没有人声。

这实在太过不寻常,是以言三娘不敢迈步进去。

正犹豫间,看见叶明非转步来到门口,隔着一段距离站定,对言三娘道:“知府请言姑娘上前说话。”

知府?言三娘的目光越过叶明非,看了一眼正堂上那空荡荡的位置。

她看这一眼是什么意思,叶明非立刻就明白了。

他的手按在刀上,朗声道:“请姑娘来并非为了审案,只是想私下里问姑娘几句话,故而不在公堂之上,知府大人在后院。”

这话虽然有几分道理,可言三娘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。不只是叶明非的表现前后矛盾,还有这死寂的衙门,像是此地生出了灾星,所有人都躲了。

但事已至此,既来之则安之。

言三娘提起裙裾,迈步上前,脚越过了高高的门槛落在院中的石阶上。

才站稳了身形,猛地一道血红色迎面扑过来,言三娘下意识向后躲闪,本已做好后背落空的准备,不料想竟撞在了软软的一张丝网之上。

血淋了她一身,散发着腥味,言三娘心里怒火一下子蹿起来,要上前与叶明非理论两句。可身体往前一动,丝网也跟着一起动,后背像贴在了烙铁上一样,灼热感从脊柱蔓延到全身,沾染在身上的血也都漂浮起来,将她团团裹住。

丝网在她身后显形,而后延展成一个网兜将言三娘困住。此时,言三娘方才看清楚,这丝网是由密密麻麻的金色符咒织成的。

网不断地缩小,言三娘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生变化。

继而言三娘周身血光散去,再细看时,丝网中蜷缩着一只长了八条尾巴猫。

这是曼儿的原型,言三娘终于明白,那个她一直找不到的道士究竟在打怎样的算盘。可惜已经迟了,她如今是阶下囚,人为刀俎她为鱼肉。

“无量天尊,幸亏有叶捕头相助,才抓到这妖孽。”道士从后堂走出来,手里拿着一把雪白的拂尘。

叶明非没有吭声,只是目光凶狠地盯着言三娘,“你杀了我师父,我要你血债血偿。”

2

牢中无人,看守也远远地躲在门外,宁可吃些苦头也绝不敢进来坐一坐。因为看守的人很清楚,现在这牢里面关押的可是一只猫妖,一不留神就可能丧了性命。

言三娘盘膝坐在枯草之上,此时她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。身上的血迹还在,可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。毕竟袭击她的是人而非九重天上的神仙,障眼法只能维持一个时辰。

铁栏之外脚步声响,言三娘闻声抬头,见叶明非站在栏杆近前的地方,手仍旧压在刀柄上,恨不能立刻拔刀将言三娘砍成两半。

言三娘并不惊慌,反而笑道:“你站这么近,不怕我这猫妖杀了你?”

“高人道法能将你困在此处,自然可以阻止你杀人。”叶明非声音冰冷的回答。

“你这么确定我是妖,不是人?”言三娘起身走到叶明非的面前。

叶明非既然引诱她来衙门,又配合道士将她活捉,说明早在他去言宅之前,就已经认定她是妖了。不需想也知道,一定是听那道士说的。叶明非虽然年纪尚轻,可好歹是个捕头,空口无凭定是难以让他信服,所以言三娘很好奇,那个道士究竟是如何证明自己是妖的。

“我亲眼所见。”

“亲眼所见?刚才的事只是寻常的一个障眼法罢了,我也能做到。”言三娘嘲讽地笑了一声。

“你杀人之后变成猫逃离现场,我追上去的时候,你已经不见了。”叶明非目露凶光,“师父也是因为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才被你杀的,当时师父没有退缩,现在我也不会。”

“你师父?”言三娘只觉得一头雾水,“你指谁?张捕头吗?”

“师父一辈子嫉恶如仇,既然知道凛城有你这样一个祸害百姓的妖孽在,当然不会置之不理。可他低估了你的能力,你害怕师父找来高人斩妖除魔,于是先下手为强杀了他。”叶明非握紧了手中的刀柄,手背上青筋毕现。

言三娘看得出,若不是有人嘱咐叶明非要留自己性命,那么此时他手里的刀一定已经挥过来了。

“叶明非,你师父做了什么,你一点都不知道吗?”

“我知道,当然知道。”叶明非大步上前,几乎撞在栏杆上,他瞪圆了通红的双眼,泪水映出他心中的恨意,“他一辈子都在为了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奔波劳碌,为给他们讨回公道而出生入死。如果没有他,不知道有多少穷凶极恶之徒会逍遥法外,阴间不知要多出多少枉死的鬼魂。可他死在你手上了,因为他会拼尽全力阻止你为祸凛城,阻止你害人,所以你就杀了他!”

言三娘被叶明非吼得耳朵疼,一连后退两步。

“你现在害怕也没有用,求饶也没有用,你必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。言三娘,我会继承师父的遗志,不仅抓凶徒,也要除妖孽,保凛城一方清平。”

“你的师父,并非是你想象中的侠义之人,他……”

“住口,不许你诬蔑我师父。”叶明非断喝一声,刀微微出鞘。只要眼前这人敢再说一个字,他就会不顾一切取她性命。

言三娘看着叶明非不再继续说下去,她心里拿不准是否应该告诉他实情。

叶明非对自己师父的信任是全心全意的,亦或者说,正是这份信任在支撑着他。如果他知道自己相信的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想象,如果他知道那高大身影的背后是早已腐烂在贪婪中的人心,那他会变成什么样?

凛城会就此少一个正直的捕头吧?

“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捕头,说明你很厉害。”言三娘坐在枯草上,轻轻笑着,“希望你记着今天说过的话,要保凛城一方清平。”

“自然。”叶明非扬起下巴,仿佛不屑从言三娘口中听到这些话,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?喊冤也可以,我会如实上报给知府大人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言三娘摇了摇头,“你走吧,让我这要死了的人清净一下。”

这话起了作用,没有人能拒绝一个临死之人的请求,所以叶明非立刻就离开了。

待到叶明非的身影看不见时,言三娘对着墙角的阴影道:“怕他忍不住杀了我?”

她话音落下,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,他穿着道袍,手里拿着一把雪白的拂尘。

道士笑呵呵地对言三娘道:“果然,你在看见我的时候,就已经知道我的打算了。”

言三娘没好气地白了那道士一眼,“惦记我这把骨头的人很多,不差你一个。我倒是很好奇,你一个阳世的凡人竟不怕得罪地府?”

道士颇为得意地捻着胡子回答:“地府再如何强大,也受制于九重天,受制于种种规矩法度。你虽然是鬼卿,可归根到底仍旧是凡人。”

既然是凡人,就受着凡间国法的约束,地府的人无权豁免她在阳世的罪责,就算她是被冤枉的,也要由凡间的人来平反。这道士就是看中了这一点,才有恃无恐,不怕言三娘逃脱,也不担心崔珏插手。

“叶明非不会回来杀我,你可以放心的回去睡觉了。”言三娘往后一仰,躺在枯草上枕着双臂,闭上眼睛慢悠悠地道,“在叶明非看来,将我治罪,公开处斩才是最圆满的结局。”

“你并不怕死。”道士怀疑地看着言三娘,“即便是灰飞烟灭,你也不害怕?”

“害怕。”言三娘睁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顶,嘴角弯起一丝笑意,“不过,我十五六岁的时候,有一个我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告诉我,人生在世,生死有命。”

“叶明非不会知道真相。”

言三娘感觉到了骤起的杀意,她偏头看向道士,“我劝你不要打叶明非的主意,他协助诱捕鬼卿,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,说明是寿数未尽,伤害他会折损阴德。我这骨头能炼出的枯骨香有限,所以不管你如何延年益寿,终归是要去地府的。现在被地府抓住把柄,到时候他们一定会加倍奉还。”

道士闻言,鼻子里哼了一声,“危言耸听。”

“信不信在你。”言三娘收回目光,继续盯着黑漆漆的房顶看,眼中笑意越来越浓,“他是什么样的人,我很清楚。”

“此事若成,我将不受制于地府。”道士扔下这句话后,复又回到阴影中,眨眼间消失不见。

牢狱里又只剩下言三娘一个人,她盯着房顶微微皱眉,那一片漆黑里也变得空无一人了。

崔珏怎么连句话都不说就走了?地府再忙,也不差说句话的时间吧?

3

言三娘惊醒时,身边坐着的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。

“崔珏?”言三娘连忙坐起来,喜出望外地拉住他的衣袖,“我以为你回地府去了。”

崔珏低头看着言三娘纤细的手指,衬着他黑色的袍袖更显得苍白,如同她现在的脸色一样。在她醒过来之前,一直眉头紧锁,双唇失色,浑身都在发抖,像是面对着可怕的东西,拼命地挣扎想要躲开。

“梦见了什么?”他不自主地将声音放得很轻,担心吓着已经受了许多惊恐的言三娘。

言三娘愣了一愣,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,摇头道:“没什么。”

在梦中,她魂飞魄散之时想见崔珏却没有见到。但醒过来的时候,他已经在身边,而且是一直默默陪着她的。所以,这场噩梦对于言三娘来说,的确没什么。

可崔珏不知道,只当她是敷衍,又问了一遍,还加上了他自己的揣测,“梦见了自己魂飞魄散?”

言三娘失笑,点点头道:“是啊,你连句话都没跟我说,匆匆来匆匆走,我还以为你是来跟我做最后的告别呢。”

她本意只是开了一句玩笑,没想到崔珏竟然当了真,立刻解释道:“突然想到了救你的办法。”

救她的办法?言三娘挑眉,歪头看着盘膝坐在旁边的崔珏,细细一想,崔珏是在听见她说叶明非之后才离开的,难道是去找叶明非了?

“你告诉他了?”言三娘叹气,“为什么告诉他呢?”

崔珏没有回答,只是平静地看着言三娘。

“难道这是唯一的办法?”言三娘不死心地追问道。

“嗯。”崔珏低声回应,“凛城知府判你受火刑,明天行刑。阳间判决,地府判官无能为力。”

言三娘看着崔珏,明明他没什么表情,可言三娘看得出,他对自己无能为力这件事很在意,甚至可以说是自责。

她犹豫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崔珏身前,怯怯地握住他放在膝头的手指,故作轻松地问道:“说服一个倔强的孩子,费了不少口舌吧?”

崔珏垂眸看着言三娘的手,忽然想到她十五六岁的年纪时,也像那个叶明非一样,固执地相信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。也许,正是因为这样,言三娘才宁愿待在牢中,也不希望叶明非知道真相。

信任的崩塌只是一瞬间,但会影响一个人的一辈子。没有人能预料,当叶明非知道他崇拜的师父竟然是杀人凶手之后,他会不会仍旧选择相信别人,仍旧选择做一个守护凛城的捕头。

“崔珏?”言三娘疑惑地叫了他一声,就要抬手在他眼前晃。

崔珏翻手握住言三娘即将离开的手,淡声回答:“我只是给了他一份名单。”

他的手又凉又潮,像在深井的水里泡过的石头,然后他的掌心上开始有了温度,一点一点地蔓延到了整个手掌,掌心里细细的纹路贴着她的指尖。

两个人对坐,低声细语地谈论着一个倔强少年,这样的情境倒像是父母在为不懂事的孩子操心。

“什么名单?”她清了清嗓子,努力装出自己什么都没有想的样子,可双颊早已经变得绯红。

崔珏抬眼看着言三娘,疑惑地问道:“你在想什么?”

“没什么没什么。”言三娘连声否认,又生硬地转开话题,“你还没告诉我,名单是怎么回事。”

崔珏看了她一会儿,忽然眉峰一动,像是知道了言三娘心中所想一样,了然一笑后转开目光看向一旁,回答道:“被张捕头送到万花巷的孩子,他们的住址,他们父母的名字。”

他知道自己说叶明非一定不会相信,便选择给他指一条线索,让他自己去查。与那些失去孩子的人家交谈,一定会发现一些能够联系到张捕头的蛛丝马迹。而这些线索最终都会指向万花巷里那座院子,还有那院子里埋着的白骨。

一点点接近真相,亲手将自己垒起来的信任一块一块拆除,对于叶明非来说,未免太过残忍。这一点崔珏知道,但他没有别的办法。

言三娘盯着被崔珏握住的手不说话,她清楚叶明非终究会知道真相,会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。

可不管怎么说,张捕头的死都跟她脱不了干系,叶明非与他师徒一场,是否会愿意为自己平反昭雪尚未可知。

还有凛城知府,他会愿意承认这是一桩冤假错案吗?毕竟现在她在众人眼中是妖,逮着个杀人凶手是一回事,逮着成了精的妖孽是另外一回事。

天底下的知府都能惩治凶手,可未必都能有机会惩治祸国殃民的妖魔。这么大一个政绩,知府恐怕不会因为一个小小捕头的话就轻轻放过。

这其中的变数太多,稍有差错她就可能变成一块小小的枯骨香。这可是关乎自己会不会魂飞魄散的大事,可不能有半点错,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。

言三娘下定了决心,翻身起来跪坐在崔珏正对面,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,请求道:“让叶明非在行刑之前杀了我,好不好?或者,我在这里畏罪自杀。然后你一把火将我的尸体烧了,再挫骨扬灰,让他们找不到。”

崔珏眉棱因为言三娘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而耸起,他直直地看着言三娘不说话。他知道言三娘一贯是个不怕死的,可主动求死是需要极大勇气的。贪生,是人的本能。

被崔珏看得心里发慌,言三娘低下头,小声道:“总比变成枯骨香,连个魂魄都剩不下要好。”

“还有我在。”崔珏无可奈何的回答。

“这是官府定下的罪名,人间官文上达九重天,就算是杀错了,也还是死罪难逃。而且,地府不能插手阳世人的生死,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触犯地府律法。”言三娘豁然抬起目光,“再说,对我而言,死了反而好,不用在乎什么人鬼殊途。”

“可我希望你活着。”崔珏难得地露出温和笑意,“虽然你活着的时候是鬼卿,但终归只是一介凡人。按着地府律法,既不能成为你哥哥他们那样的拘魂鬼差,也不可能成为我这样的鬼仙。”

“普通的鬼又如何?”言三娘不甚明白崔珏话中的意思。她对于地府的认知,多数来自拘魂鬼差和崔珏,对于死后没有进入轮回,选择留在地府的鬼魂并无多少了解。

崔珏没有回答,偏头看向栏杆。言三娘见状,也倾耳细听,隐约听到凌乱的脚步声。

“快要天亮了,这么早会是谁?”言三娘一面自言自语,一面同崔珏一起站起来。

崔珏低头看着朝栏杆外张望的言三娘,沉默片刻之后道:“地府沉闷,不似人间繁华。既然活着,就好好活着。”

他是这样的严肃,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,言三娘觉得她回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,跟着崔珏学习如何成为合格的鬼卿,终日看着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,想接近却又害怕。

她郑重点头道:“好。”

4

来的人是叶明非。

他的到来,导致崔珏不得不离开。故而,看着眼前这按刀而立的人,言三娘难免心里不快。

“难道是行刑的时辰提前了?”言三娘走过去,隔着栏杆与叶明非对视。

叶明非双眼通红,眼白遍布着血丝,看样子应该是一夜没有睡。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言三娘初见他时看到的神采,只剩下一片茫然与无助。

言三娘立刻明白了他来此地的目的。

他讷讷地开口,声音嘶哑地问道:“那些,都是真的吗?”

“你已经去过万花巷了?”言三娘轻声问道。

叶明非点点头,又道:“都是,真的吗?”

言三娘竟也不知到底是应该点头,还是应该摇头,呆了半晌才低声道:“你并不相信我说的话,既然不信,又何必来问?”

“这一切你都一清二楚,是不是?”

“你师父张捕头的确是死在我手里,我杀了他之后,为了不被人发现,用妖术操纵他的身体离开言宅,回到他自己家,伪装成他旧疾复发身亡。你猜的并没有错,我是杀你师父的凶手。”

言三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叶明非说这些,只是觉得听到这些话叶明非的心里会好受些,至少让他觉得没有冤枉了好人。

可当她说完时,才忽然意识到,这些话会刺激叶明非对她拔刀相向,再度对她生出不顾一切的杀意。明明才答应过崔珏要好好活着,转眼却又自寻死路。

刚才那些话若给崔珏听见,他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。

“当时,你为什么没有为自己辩解?”叶明非死死盯着言三娘,仿佛想直接看到她心里真实的想法。

言三娘微笑道:“我虽然不是什么猫妖,但的确是个杀人凶手。”

“如果你说了这些,如果你告诉我……”

“你会如何?相信我,还是更愤怒?”言三娘轻柔地打断了叶明非的话,“你心里清楚,彼时彼刻就算我说的都是真的,你也不会相信我。叶捕头,我能理解你对你师父的信任,也能理解这信任崩塌之后你所面临的绝望。”

叶明非的喉咙滚动了一下,艰难地道:“你也曾被信任的人背叛?”

“不是我。”言三娘想着崔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,不管是曾经并肩作战的朋友,还是一手培养的下属,那些人都曾毫无顾忌地践踏崔珏的信任。虽然崔珏什么都没有说,但言三娘看得出,他心里并不是无动于衷的。“我只是一个旁观者,我所能做的也只是不伤害他。”

“他,还能信任你吗?”

“能。”

“一如从前?”

“对,一如从前,没有变过。”言三娘摸着紧贴在胸口的青玉佩。

叶明非默然不语,垂头盯着脚下的地面。

言三娘见天快要亮了,于是催促他道:“叶捕头,你还是快回去吧。”

“等这件事情结束了,我想见一见那个给我名单的人,可以吗?”叶明非鼓起勇气问道,“我想知道,他是怎么做到的,竟然还能放心相信身边的人。”

言三娘含笑点头,心里却不知道在这事情结束之后,自己是否还能活着。

叶明非既然在知道真相之后来找她,想必是存了给她翻案的心思。只是,言三娘忽然意识到,凛城知府那一关恐怕连叶明非也没办法。

显然言三娘猜对了,因为她眼看着叶明非拔出刀,朝着挂在栏杆上的锁砍去。火花四溅之后,锁砸在地上,叶明非一把推开牢门。

“走吧。”

“你这是劫狱?”言三娘往后退了几步,摇头道:“不行,我不能跟你走。”

“言姑娘,你只当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。知府大人说你变成猫妖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了,所以无论我有什么了不得的理由,他都不会放你离开,一定要当着凛城百姓的面杀了你。”

叶明非焦急地看着言三娘,却发现言三娘对他的话无动于衷。他大步上前伸手去拉言三娘的手,被言三娘闪身躲开。

“言姑娘,我说的都是实情,请你相信我。”他无力地看着言三娘。

“我相信你。”言三娘柔和地回答,“可我不能跟你走。朝廷的定罪官文没有撤销,我就始终是戴罪之身,这其中还涉及的事我不便细说,你只要知道罪名在我的命早晚会丢就可以了。”

“不妨先躲过这次行刑,之后再慢慢想办法。”叶明非眼睛一亮,却看见言三娘冲着自己摇头。

“我不想毁了你。身为捕头却劫牢救人,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且放在一旁,我今日随你离开,那以后你都不可能再成为捕头了。”言三娘走近前,指着叶明非的胸口,“问问你的心,你当捕头是为了什么?那天你站在这儿跟我说的话,你还记得吗?”

“保凛城一方清平。”叶明非失神,木然开口道,“我父母是生意人,归乡途中被劫财的人害了性命,是师父破了这凶杀案,还了我一个公道。他在我绝望的时候拉了我一把,所以我才会想去拉更多的人。可是他……”叶明非苦笑一声,“我现在甚至不能确定,他当年抓到的人是真正的凶手,还是他沽名钓誉的牺牲品。”

“对那个人来说,生死有命。”言三娘的手搭在叶明非的肩膀上,“对你来说,他教了你一身本事,他让你相信绝望之中有公道,这就够了。以往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,不是吗?”

叶明非凝视着言三娘亮晶晶的眼睛,终于重重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
“明白就好,那快走吧,给人看见了会惹上麻烦。”

叶明非走出牢门,又转过身看着言三娘,“我一定会还你公道。”

言三娘浅笑而已,看着叶明非离开。

她被施了障眼法变成猫时,周围除了叶明非之外并无别人,这一点知府心知肚明,也清楚这样的借口叶明非不会相信。可他仍旧以此作为理由回绝翻案请求,只能说明决定权已然不在知府的手上。

那个道士的背后,一定还有别人,知府惹不得的人。

5

时近正午,一天之中唯有午时三刻阳气最盛。

相传,死于这一刻的人,魂魄离体之后立刻就会消失在烈日之下,不会入地府,更不会进入轮回,所以凡间行刑都会选在此时。

言三娘身为鬼卿,当然知道这传言并不属实。但一个说法越是玄之又玄就越是容易让人相信,就像他们愿意相信言三娘真的是猫妖。

狱卒浑身上下贴满了道士给的辟邪纸符,可仍旧不敢靠近言三娘,只远远地拿着一把桃木剑指着言三娘,让她自己走出大牢。

外面天气极好,艳阳当空,言三娘站在牢狱正门处,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,头看那狱卒时,发现他们像是正泡在极寒的冰水中,从头到尾不停地哆嗦。

忍了又忍,言三娘“噗呲”一声笑了,同时耳边响起崔珏不冷不热的声音。

“仍旧是戴罪之身,还这样高兴?”

他就站在言三娘身旁,只是那些阳世的人看不见。

言三娘装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,一面低声道:“你说过,生死有命。生死簿上若写着我今日死,我就是再如何愁眉苦脸,也不会变成明日亡。”

“到底还是盼着死。”

“做鬼有什么不好?”言三娘余光瞄了崔珏一眼,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陪在崔珏身边,而这念想唯有她变成了鬼才能实现。

崔珏没回答她,只跟着她慢悠悠地往前走。

从凛城大牢到行刑的地方,隔着一段长长的街道。路的两边站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,这些人中有曾去言宅求言三娘救命的,也有在不知不觉中被言三娘救下的,他们齐刷刷地注视着言三娘,像是在用目光同她做最后的告别。

章将军和曹领军各自带着家眷站在长街尽头,在言三娘走近时所有人都单膝跪地。

言三娘吓了一跳,紧走两步上前扶住章将军,让他们快起来,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看过,最后落在章将军身上,笑道:“将军这样可真是折煞我了,便是今日不死怕是也会折寿。”

“姑娘是我救命恩人,今日受冤我却不能相救,愧对姑娘大恩。”

“将军本想以兵权威胁,但被拦住了。”曹领军似是怕言三娘怪罪章将军,连忙在一旁解释。

言三娘略一沉吟,偏头朝身边看了一眼。她知道,拦下章将军的人是崔珏,也正因知道这一点,她相信崔珏已有了别的办法救她。

狱卒明知时辰将近,却不敢当着章将军的面催促,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走过来的道士。

那道士仔细将言三娘打量了一番,脸色陡然一变。

“他看到你了。”言三娘一面往前走,一面对旁边的崔珏道,“不知是道行高,还是因为受了九重天上的人点拨。”

“都不是。”崔珏淡声回答。

言三娘惊讶地转头看他,只听坐在高台上的知府扬声道:“犯人身侧的人立刻退下,否则律法无情,以扰乱刑场论处。”

原来,是他有意让阳世这些人看到他的?言三娘更加疑惑了,如非必要,他这地府的判官可是从不在阳世的人面前现身的。

崔珏负手站在言三娘身边,两人一同面对着手持拂尘的道士。他什么举动都没有,目光表情变都没变,可那道士已经吓得脸色苍白。

“看来,你料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了。”崔珏气定神闲地道。

道士紧盯着崔珏,强作镇定,“这是阳世的法度,地府无权干涉。而且,我,我也还是活人。”

“活人不归地府管。”崔珏很赞同地点了点头,眼神越过道士看向高台。

言三娘顺着他目光看过去,不知何时,叶明非竟出现在高台之上,站在知府的身侧,他的刀架在知府的脖子上,而知府正在埋头奋笔疾书。

“九重天那些人很聪明,知道自己插手阳间事有诸多不便,所以找了你们来。他们能做到的,我一样可以。”

崔珏抬起手,掌心出现一团火焰,一封公文自下而上慢慢浮现。火焰熄灭时,他展开公文,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因证据不足,改判言三娘无罪。

叶明非收刀纵身落在道士身后,将手里残余的纸灰抖落。

“我说过,我会还你一个公道。”

言三娘无奈地笑道:“可这样一来,你仍旧不能继续做捕头了。”

“既然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,又何必在乎是捕头还是逃犯?”叶明非朗声笑着,眉眼间又是神采飞扬,“他说的对,最重要的是我想相信什么。”

叶明非看着崔珏的目光,让言三娘觉得很熟悉。里面那热烈的情绪,是仰慕,也是憧憬。

崔珏心念一动,道士手中雪白色的拂尘脱手飞起,在烈日下化为飞灰。

言三娘十指交错,伸了伸胳膊,向那道士笑道:“你我的恩怨是阳世里的事,那么就用阳世里的方法解决好了。”

说完,她纵身上前,以极快的速度在道士的眉心上点了一下。血从道士眉心涌出,在半空里形成一条红色细丝,言三娘手腕一转,细丝蜿蜒扭动,一路向下在道士的道袍上形成一个血红色的符。

道士的表情定格在惊诧与骇然,而后他蜷缩起身体倒在地上,变成了一只有八条尾巴的猫,与言三娘之前变化得一般无二。

“这些人顶着这么大的太阳站在这儿,为的就是要看怎么烧死一个祸国殃民的妖魔,可不能让他们空跑一趟。”言三娘对着瑟瑟发抖的猫笑眯眯地道。

而后她隔空操纵丝线,将道士丢在早已经架好的干柴上。

干柴凭空自燃,一瞬间就成了熊熊烈火。那火焰中隐约带着幽幽绿色,仿佛无数鬼火汇聚在一起。道士变成的猫被吞噬,他的魂魄从火里走出来,立刻被等候在阴影里的拘魂鬼差擒住。

“刚才那穿黑袍的人去哪儿了?”叶明非朝着周围张望。

言三娘瞥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崔珏,生死簿在他的手里迅速翻动,最终笔落在别册的某一页上,从上面划掉了道士的名字。

“他急着回去处理公务,先走了。”

叶明非点点头,又指着烧得正旺的火堆,“你竟然真的能把人变成猫。”

“只是寻常的障眼法,如果在衙门里是我先动手,那你就会看到他变成猫。”言三娘颇为得意地回答。

6

轰动凛城的猫妖大案终于告一段落,虽然捕头叶明非劫了法场,又用刀胁迫知府写下改判公文,但鉴于他是为了给冤案平反,知府非但没有追究,反而嘉奖了一番。

曼儿抱着全须全尾回来的言三娘大哭了一场,又对她抱怨崔珏无论如何不许她去劫牢救人,用法术将言宅所有人都困在院子里。最后,曼儿气鼓鼓地宣称,念在他最终将言三娘好好救回来的份儿上,她就不追究了。

言三娘明知她是没胆子去找崔珏麻烦,也不说破,笑着看她一蹦一跳地往厨房去了。

“很多人希望你活着。”崔珏出现在言三娘身边,语气里听不出情绪。

让那么多人去刑场给她送行,就是为了让她知道有多少人希望她好好活着。

言三娘转身面对着他,“那你呢?”

自然也希望她好好活着,否则也不会花心思救她出来。只是,言三娘想问的并非是简单的希望或不希望,而是原因,那个崔珏阻止她打破人鬼殊途界限的原因。

崔珏抿着双唇不说话,似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。

他不想说的事情,言三娘向来是问不出的。所以,言三娘只是叹了一口气,放弃了追问。

“因为害怕。”崔珏忽然又决定说了,可他这话言三娘全然不解。

地府的铁面判官,让九重天和地府都敬畏的崔珏,也会害怕?

“害怕?”言三娘觉得,她可能是听错了。

“地府律法,唯有心存执念的鬼魂方可不入轮回,而这样的魂魄只能存在于执念所在的地方。所以你死后,魂魄只能在判官府中,不能离开。”

“那又如何?”言三娘还是不明白崔珏的话。

“终日所见有限,一年半载不觉如何,天长日久很难。”崔珏移开目光不与言三娘对视。

这正是他害怕的原因,他怕终有一天言三娘会厌倦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生活,会不想再看见他,而存在于他与言三娘之间的一切,都会因为厌倦而烟消云散。

言三娘从未想过这些,愣了半晌,忽然瞪大了眼睛问他:“那我寿数尽了之后呢?崔珏,你打算放我入轮回?”

从此忘了他,再见即是陌路人?果真如此,她宁愿终日只对着他一个人,在生出厌倦之心前,让自己魂飞魄散。

崔珏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,手指在她眉心上点了一下。

“所以需要你好好活着。”

正因为不舍得放她入轮回,所以才需要时间寻找一个妥帖的办法留住她,所以他这已死的人才会如此在乎让她活着。

言三娘揉了揉额头,觉得他长进不少,忽然心情大好,拉住他衣袖,脆生生地承诺,“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