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连环案

1
马老板死了,被人发现躺在万花巷的巷子口,身首异处。
这可是凛城首屈一指的富商,每年上缴给官府的税银数以万计。所以,知府立刻叫了衙门里最有经验的张捕头来,限期破案。
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言宅里,言三娘懊恼,是自己疏忽大意了。
在处理了童望的事情之后,她直接跟着崔珏离开了万花巷,完全把巷子口那具尸体给忘在了脑后。
再回去找的时候,尸体周围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,想无声无息地把尸体带走已经是不可能了。
后来才听说,她和崔珏前脚才走,紧跟着就来了打更的人。
打更的被那尸体绊了个正着,倒在地上拿灯笼照着仔细一瞧,吓得魂飞魄散,立刻叫嚷起来。
左邻右舍被惊动,消息不胫而走。
天亮之后,不只官府,几乎整个凛城的人都知道,万花巷口出了人命案,死的是商会的会长马老板。
因为凶手的魂魄被崔珏给打散了,可以说是灰飞烟灭,所以这命案注定了会成为一桩悬案。
可是,言三娘心里总觉得不踏实。
也许是因为,她是命案的唯一目击者,所以下意识地担心,张捕头会查到自己身上。
其实,言三娘自己也清楚,马老板被无形细线缠住脖子的时候,万花巷周围一个人都没有。她也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,张捕头再怎么神通广大,明察秋毫,也不可能把这件命案跟她联系到一起。
但是,言三娘想错了。
案发第七天,张捕头带着尸体找上门了,而且还不只一具。
三具尸体并排摆放在言宅的院子里,每一个都盖着白布。血腥味在晌午的日光里弥漫,挂在人鼻子上经久不散。
言三娘站在台阶上,盯着站在一排尸体后面的张捕头。
这位捕头,她是早有耳闻的。
论手段狠辣,论眼光独到,论心思缜密,凛城的衙门里没有人能赶得上他。也正因为他的名气十分大,所以凛城周围的郡县里有什么破不了的奇案,也都会派人来请他过去看看。
此时,张捕头脸色冰冷地直视着言三娘,打算从她的神色中找到行凶杀人的蛛丝马迹。
言三娘心里暗道,“好险”。
如果张捕头只抬着马老板一个人的尸体来,那么她十有八九会因为疑神疑鬼而露出马脚。
可现在,眼前是三具尸体。
杀人的手法看上去一模一样,都是用细线勒住脖子窒息,然后再用利器割下脑袋。
但是言三娘知道,唯有马老板的尸体是邪祟造成的,其他两个是有人刻意为之,大概是为了误导张捕头。
事实上,张捕头也的确被真凶给带歪了。只是,言三娘想不明白,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与马老板的死有关系?
虽然满腹疑惑,但人家既然已经找上门,那也只有见招拆招了。
言三娘面带微笑迎上前,嘴里客气道:“张捕头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,还请不要见怪。”
“你是言三娘?”
张捕头见她走下台阶,下意识地握住腰间悬着的刀,提防着言三娘在知道事情败露之后,想要拼个鱼死网破。
只是极快的一个动作,但言三娘已经看在眼里。
她停下脚步,抱拳道:“原来张捕头是专程来找我的,请问有什么事?”
“你可认识凛城商会的会长马老板?”
“认识谈不上,只是知道。”言三娘仍旧笑着,“从前他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,可现在他死了,死讯传遍了整个凛城,所以我也就知道了。”
张捕头冷笑道:“仅仅是因为听说了他的死讯?”
言三娘故意面色一沉,“张捕头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“言姑娘是聪明人,这话是什么意思,我想姑娘听得很明白。”
言三娘暗自思忖,听这话中的意思,张捕头似乎已经认定,她就是这连环杀人案的凶手。既然单挑了马老板来说,想必是有足够的证据,将马老板的死与她联系在一起。
问题是,人真的不是她杀的,张捕头哪儿来的证据?
“空口无凭,污人清白,若是传出去,可是有损你张捕头的威名。”
张捕头闻言,微微一笑,“言宅,在凛城西郊。”
这话十分突兀,言三娘愣了一下,“那又如何?”
“从衙门一路到这儿,路上车马颠簸不算,还要带着三具气味难闻的尸体,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。”
言三娘会意,轻笑了一声,“值得你亲自跑一趟,看来是有十分的把握,可以凭这证据定我的罪。”
张捕头朗声笑道:“定罪谈不上,只是你与本案关系密切,不可不查。”
“好,那就请捕头说说吧,我怎么就关系密切了?”
“有人见到你在事发当晚出现在万花巷。”
“看见我砍了马老板的头?”言三娘柳眉一挑,语气里带了几分挑衅。
张捕头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
“那这个人似乎什么都不能证明。”
张捕头像是早已经料到这样的结果,点头道:“的确,他什么都不能证明,所以我才来找你。”
“哦?”
这倒是言三娘没想到的事情,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张捕头,听他继续说。
“我虽不是凛城本地人,但也听说了你不少事。我相信,你有能力杀了他们。”张捕头的目光在三具尸体上一一扫过,“所以,你必须自证清白。”
“怎么证?”
“这件事还没有完,凶手要杀的人不止他们三个。”张捕头直视着言三娘的眼睛,“今晚,凶手会去杀第四个人,你跟我一起去。”
言三娘拧着眉头想了想,“你的意思是,如果我帮你抓到了凶手,就能证明我是清白的?”
张捕头颔首,表示言三娘没有理解错。
言三娘摇了摇头道:“万一我出现在现场,人死了,我岂不是嫌疑更大了?你还是派几个人把我软禁在言宅吧。”
“我手下的捕快打不过你,也打不过那个凶手。而我,分身乏术。”
说完,张捕头转身就走,站在一旁的捕快们赶紧过来抬起尸体,跟在张捕头后面。
“东城刘记米铺。”张捕头撂下这句话,转过门口的石壁消失了。
言三娘瞪着石壁半晌,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,笑出声来。
为了让她去帮忙抓人,这位捕头也真算得上是费尽心思了。
2
夜深人静,言三娘站在街口一处阴影里,双手抱在胸前,看着对面早就关门上板的刘记米铺。
捉拿阳世里这些作奸犯科人,是衙门捕快的事。她是鬼卿,这人名字不在生死簿别册上,再如何罪大恶极,她也只能看着不能插手。
而且,眼下九重天上盯得紧,她不想给崔珏惹麻烦。
方才与张捕头一行人碰头时,旁听他们讨论这三件人命案的情况。言三娘虽然脸上是毫不关心的表情,可心里一直在不停地琢磨。
这凶手的行为实在很奇怪。
之前杀死的两个人,一个是篾匠,还有一个是路边的乞丐。这两个人与身为富商的马老板扯不上关系,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共同之处。
难不成,是因为凶手有割人脑袋的癖好,所以随便找了两个人下手?
言三娘从袖中取出一截香插在墙根,香沾染泥土立刻烧起来。
青烟顺着街道轻飘飘地散开,分作两路,穿堂过巷,最终在刘记米铺的后院墙根汇聚,凭空从地下冒出一截烧着的香。
身上带着血气的人,在越过青烟时会被青烟割伤。虽然只是极小的伤口,但突然而来的疼痛感会让凶手的腿有片刻的麻痹感。
经验丰富如张捕头,这片刻就足够了。
言三娘刚恢复到抱臂旁观的姿势,只见街口来了一乘软轿。四个轿夫都是常年练出来的行家,脚下又快又轻,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刘记米铺的门口。
轿子落下,走出一位温婉秀丽的姑娘,竟是万花巷的绫姑娘。
她站在米铺旁边的巷口,等着轿夫离开,又左右看了看,确定四下无人之后,才快步进了巷子。
巷子中传来轻微的开门关门声,而后再无其他声响。
那巷子里就只有一个门,通着刘记米铺的后院。
街对面的言三娘在阴影里发愣,她不知道为什么绫姑娘会出现在这里,又担心一会儿凶手去杀人的时候,顺便把绫姑娘也给杀了。
月影偏斜,言三娘藏身的阴影完全消失。她只好移到巷口旁,时不时地朝里面张望。
没有人进去,也没有人出来。
也许是张捕头的消息有误,米铺的刘老板根本不是凶手的目标,又或者凶手不打算在今天下手。
就在言三娘打算结束这次旁观,回言宅睡觉的时候,忽然听见米铺的后院传来一声如刀般尖锐的叫声。
是绫姑娘!
言三娘忙跑过去,刚越过院墙落在地上,脚还没站稳,张捕头的刀就已经架在她脖子上了。
“我是听到叫喊声才进来的。”言三娘僵直着脊背,镇定地道。
张捕头收了刀,指着门户大开的屋子对言三娘道:“那活着的很重要,若她出事便是你杀人灭口。”
“凶手还在这院子里,但不是我。”言三娘并未察觉到青烟有任何异动,“信与不信由你,我不会再多说什么。”
说完,言三娘走向屋子。
绫姑娘倒在地上人事不省,旁边是已经身首分离的刘老板。烛光晃动,言三娘余光里瞥见有什么东西廊下灯影中掠过。
“站住。”身后张捕头大喝一声,追随着那黑影一起跃上墙头,消失在黑夜之中。
外面埋伏着的捕快们也都一起行动,宁静的小巷一时间人声嘈杂,灯火通明,周围的人家也都被吵起来,孩子的哭喊,大人的叫骂,鸡飞狗叫全掺杂在一起,仿佛一锅烧开的水,沸腾不止。
言三娘一动不动,倾耳细听,越墙逃走的凶手没了踪影,青烟也没有任何被扰动的迹象。
她过去将绫姑娘扶起来,手在她额头上一拂,人悠悠转醒。
“你?”绫姑娘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言三娘,吃惊之下,身体颤抖,脸上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,要比方才受到惊吓时更甚。
言三娘见她如此,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。
她什么都没有说,也什么都没有问,只扶着绫姑娘起来,坐在屋子里等着去追凶手的张捕头回来问话。
“你为何会在此处?”张捕头甫一进门,劈头就问。
“我是被刘老板请来的。”说着,绫姑娘从袖中取出一封请柬,双手递给张捕头。
“一个女子竟会在深夜孤身赴约?”张捕头冷笑着,将请柬丢在一旁。
绫姑娘垂头轻声道:“好人家的女儿自然不会。”
“好人家的女儿也不会杀人。”
言三娘见张捕头没听懂绫姑娘话中的意思,连忙上前解围。毕竟,那样的身份让人家姑娘亲口说出来,实在太强人所难。
张捕头听了言三娘的解释之后,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,“夜半三更叫个青楼来家里伺候,这刘老板真是会享受。哪家院子里的,怎么从来没见过?”
这笑让言三娘觉得很不舒服,她冷声道:“张捕头,问完了吧?绫姑娘吓得不轻,该让她回去歇着了。”
“不忙。”张捕头抬手止住言三娘,又捏住绫姑娘的下颌,强迫她抬头,弯腰凑过去,脸几乎贴在绫姑娘脸上,“你见到了凶手的样子?”
绫姑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,艰难地摇了摇头。
言三娘一把握住张捕头的手腕,“以张捕头的见识,不可能不清楚,如果绫姑娘真的看见了凶手,那现在已经死了。”
手腕上的力道并不重,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。仿佛此刻手腕上的并不是一只纤纤玉手,而是一把锋利的刀,正准备把他的手切下来。
张捕头扭头看着言三娘,言三娘面色冷峻。
她真的会翻脸与自己刀兵相见,这一点张捕头十分确定。
两人僵持了一会儿,张捕头的脸上露出微笑,“两位可以走了。”
言三娘带着绫姑娘出了米铺,外面的喧嚣还没有停止。两人沉默着,肩并着肩一起走到三条街以外,周围才终于恢复安静,只剩下她们两个人。
“那道黑影只是障眼法,张捕头看不出来,却瞒不过我。”言三娘背对着绫姑娘轻声道,“你有你的苦衷,你不说我,我也不问。张捕头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,以后好自为之,我先走了。”
“言姑娘。”绫姑娘叫住言三娘,“那些人,该死。”
“这世上该死的人很多。”
“他没有告诉你的事,我不敢擅自做主。”
“他?”言三娘立刻警觉起来,豁然回头看着绫姑娘。
邪祟利用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,这种事儿她可见过太多了。
“别担心,他对我并无恶意。”绫姑娘柔声道,“无论如何,明天我都会去言宅给你一个交代。”
3
言三娘回到言宅,才一进后院,立刻闻到一股血腥味。血迹从墙头一路到桑树下,曼儿正蜷缩在井边瑟瑟发抖。
“曼儿!”言三娘冲过去抱起她,发现她左肩上有一个铜钱大小的血窟窿,血正止不住地往外涌。
曼儿可不是普通的猫,能把她伤成这样,对方一定来历非凡。言三娘用手蘸了血放在鼻子下细细闻,除了腥味之外,这血里面还隐约带着一股香气。
胸口悬着的青玉佩发出幽幽青光,透过言三娘衣衫落在曼儿的身上。
原本昏迷不醒的曼儿猛然睁开眼睛,浑身的毛都竖起来。她尖叫着,拼了命地想要从言三娘怀中逃离,指甲陷入言三娘的手臂里。
言三娘忍着疼,一只手稳稳地抱住曼儿,另一只手取出青玉佩,轻轻覆盖在曼儿的伤口上。
疼痛更加剧烈,怀中的曼儿也挣扎得更加用力。言三娘的手臂早已经被曼儿抓得血肉模糊,但她仍旧咬牙撑着不放手。
折腾了一刻钟之后,一股灼热的黑血从曼儿的伤口里涌出来,遇到青玉佩立刻化为青烟飘散。而青玉佩像是在火上炙烤过一般,热得烫手。
伤口的血渐渐止住,曼儿早已精疲力竭,伤势一旦有所缓解,立刻晕死了过去。
言三娘给她处理了伤口,将她安顿在青瓦屋里,自己坐在一旁守着。
傍晚的时候,曼儿说在言宅里闷得慌,要去凛城逛一逛,哪成想晚上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。
看来,有高人到了凛城里,好死不死正让曼儿给遇上了。
“姑娘。”曼儿转醒,轻声唤她。
言三娘回神,笑道:“安心睡吧,青瓦屋隶属地府管辖,没人敢闯。”
“那个道士厉害得不像个人。”曼儿瞥了一眼肩头的伤,“我明明已经收敛了气息,可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还是被发现了。没等我反应过来,肩膀就被刺出了个洞,血怎么都止不住。亏了那道士没有继续追,我才能逃回来。”
“在什么地方遇上的?”
“张捕头家门口。”
又是张捕头?言三娘皱眉头。
这个名字最近出现的次数多得不正常,和这个人相关的事也凑巧得不正常。从他带着尸体来言宅开始,张捕头身上就有太多的疑点无法解释。
确定她与马老板之死有关,向她提出帮忙抓人的要求,能从毫无联系的死者中找出下一个目标,如今又加上了不明来历的道士。
言三娘想,也许明天,绫姑娘能告诉她些什么。
然而,绫姑娘并没有按照约定来言宅给言三娘一个交代。言三娘等了整整一天,只等到了两具身首分离的尸体,和一脸铁青的张捕头。
他坐在堂上一言不发,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上那两具尸体。初时那份胸有成竹如今全无踪影,唯有青筋暴起,恨不得立时将凶手碎尸万段。
言三娘心里揣测,看张捕头这表情,莫非这次死的两个人与他沾亲带故?
“你就是凶手。”张捕头豁然站起来,逼视着言三娘,充血的眼睛里爆射出凶狠的目光。
言三娘惊讶地看着他,“张捕头若没有得失忆症,那应该记得昨天的事情吧?我闻声过去的时候,刘老板已经死了。这一点,当时埋伏在刘记米铺周围的捕快都可以作证。”
“以你的本事,想要隔空取人性命,易如反掌。”张捕头一步一步往前走,逼得言三娘只好一步一步往后退,直到她后背抵在柱子上。
言三娘镇定自若地回答:“张捕头这话未免太过抬举我了。”
“是吗?”张捕头冷笑,腰间的刀铮然出鞘,搭在言三娘肩膀上,“我绝不允许有人在凛城滥杀无辜,即便这个人是鬼卿。”
“你说……鬼卿?”
言三娘没想到,那道士连她的真实身份都告诉给了张捕头。
果然,他带着尸体来言宅,是因为早已经认定自己是凶手。带着她一起去刘记米铺,本来是打算抓个现行。
“看你的表情,我说得没有错。”张捕头手腕略一用力,压在言三娘肩膀上的刀又重了几分。
“的确没错。”言三娘连眉头都没皱,轻笑道:“但,你既然知道我是鬼卿,那就该知道,我不能随便插手阳世人的生死,否则会遭天谴。所以,即使我知道有谁该千刀万剐,也只能眼睁睁等着他寿数用尽。”
“你并不需要亲自动手。”
“你想说我有同伙?”言三娘叠指弹了一下肩膀上的刀身,“那道士告诉你了吧?曼儿的伤没有十天半个月起不来。刘老板是不是她杀的我不好说,眼前这两位肯定不是。”
张捕头沉默不语,因为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。
言三娘只当他信了自己的话,继续道:“再说,我和这些人无冤无仇,我为什么要杀他们?”她轻轻将刀推开,“难道,你知道这其中缘由?”
能够猜出绫姑娘的下一个目标是刘老板,说明在看到马老板他们三个人的尸体时,张捕头就已经看出了其中的联系,也就是绫姑娘杀人的动机。
可到底是什么,言三娘百思不得其解。
“那个风尘女子是万花巷里的暗娼!”
张捕头的刀眨眼间就回到了言三娘的脖子旁,再往前半寸,锋利的刀锋就会割断言三娘的喉咙。
“她只是一个凑巧出现在现场的姑娘。”言三娘平静地回答。
“一定是她。”他恶狠狠地道,“说,她人呢?”
言三娘盯着几乎发狂的张捕头,心中疑惑忽然解开了。
“张捕头,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是绫姑娘?”
“因为他知道我杀那些人的原因,也知道,下一个就会轮到他自己。”绫姑娘出现在门口,一条细细的丝线从她手中垂落,闪着寒光,带着血腥。
4
赶在张捕头动手之前,言三娘已经先动了。
她拉住绫姑娘的手臂,带着她疾速后退,落在院子里。转头看时,张捕头的刀落在绫姑娘方才站着的地方,地面上青砖崩起,碎石飞扬。
张捕头的刀飞速挥动,以碎石作为暗器打向言三娘和绫姑娘。
“落。”言三娘捻着一张黄纸符对飞来的碎石轻声一喝,碎石纷纷落下,将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坑。
张捕头收了刀,迈步走到院子里,目露凶光,对言三娘对视。
“言姑娘,你身后的人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杀人凶手,还希望你不要阻拦官府拿人。依律,帮助犯人拒捕,与犯人同罪。她,杀人偿命,当斩。”张捕头的手指向站在言三娘背后的绫姑娘,厉声道。
言三娘的手一抖,黄纸符化为灰烬。同时,她从怀中取出刀和木雕,摘下青玉佩,将三者用红绳牢牢捆在一起。
抬手一掷,刀带着木雕和玉佩飞出,没入门口的石壁。只听“嗡”的一声,自刀身发出红光,将整个石壁笼罩。
张捕头不懂这其中的意思,后面的绫姑娘却看得明白。
鬼卿虽然隶属地府管辖,可说到底还是阳世间的人。
这两种身份集于一身,却不能混为一谈。
因为,阴阳有别,人鬼相隔。
一个犯了阳世王法的鬼卿,如果用鬼卿的手段逃脱制裁,那她就是搅乱了阴阳两界的平衡,地府会严惩不贷。
言三娘将身上所有的与地府有关的东西去除,这意味着,她要为了绫姑娘与张捕头抗衡到底。
“言姑娘,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管了。”绫姑娘在言三娘身后轻声道,“你是负责凛城的鬼卿,需要一直住在凛城。若是得罪了官府,成了戴罪之身,以后可就再没有安宁可言了。”
“我相信,你杀他们,是因为他们该死。”言三娘的目光落在张捕头的刀上,“我也相信,如果我袖手旁观,你就会被他杀了。”
从刚才言三娘拉开绫姑娘的时候,她就知道,绫姑娘仍旧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,她能杀那四个人,完全是凭借出其不意。
很多男人都会在女人面前放松警惕,尤其是绫姑娘这种看着十分无害的女人。而且,死的这几个人恐怕谁都没有想到,那件事情会被人知晓,他们作的恶会有人继续追究。
正是这种疏于防备,才让绫姑娘有了可乘之机,屡屡得手。
现在,身手强悍如张捕头满脑子想的都是杀了绫姑娘。这种情况下,绫姑娘可以说是毫无胜算,而言三娘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。
张捕头的刀寒光毕现,他的杀心已经按捺不住。言三娘紧紧地盯着他,双手握成拳,掌心里满是冷汗。
“张捕头。”
忽然,绫姑娘说话了,她走到言三娘前面,整个人都暴露在张捕头的刀下。言三娘看得心里一紧,愈加集中精力提防张捕头。
绫姑娘明眸流转,掩口笑道:“你真的相信,凶手只有我自己?”
“你想说什么?”张捕头嘶哑着嗓子问道。
“看得出,言姑娘不是你的对手。她对我有救命之恩,我不希望她因为我的事有什么闪失。不如,我们做个交易,你觉得如何?”
“交易?”
“我会伏法认罪,供出我的同伙。”绫姑娘一面说着,一面轻移莲步朝张捕头走过去,“要知道,像我们这样不求私利的复仇,其执着程度是不可小觑的。若不能一网打尽,即便我死了,你的脑袋也迟早会搬家。”
这话是金玉良言,容不得张捕头不听。
“好,走出言宅,今日的事我只当没有发生过。”张捕头话说完,刀却没有放下,显然他对言三娘是有所顾忌的。
言三娘犹豫了一下,朝着石壁伸出手,刀带着木雕和青玉佩飞回到她手里,同时石壁上的红光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她对绫姑娘道:“你不希望我插手是一番好意,我心领。你我相识一场,你被推上断头台那一日,我会去给你送行。”
“多谢。”绫姑娘敛袖对言三娘屈膝颔首,再抬头时,一抹凌厉的杀意从她眼底一闪而过。
张捕头收刀入鞘,上前一把按住绫姑娘的肩膀,他是练家子,手劲非同寻常,“把你的同伙一个一个说出来,不要耍花样,否则,我立刻震碎你全身的骨头。”
绫姑娘只觉得肩膀生疼,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骨头缝里,整条胳膊都无法活动。
她扭头看着张捕头,面上并无痛苦神色,朱唇轻启,云淡风轻地吐出一个名字,“崔珏。”
言三娘眉梢一挑,心里笑了一声,这件事果然跟他有关系。
张捕头并不知道崔珏是谁,待要问时,猛然察觉绫姑娘的表情不对。他忙要收回手时,已经来不及了。
细细的丝线从绫姑娘的后衣领里钻出来,缠绕在张捕头的手上,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蜿蜒。
眨眼的功夫,他的双臂双腿,前胸后背都被这银白色的细丝线覆盖,乍一看倒像严严实实地穿了一层盔甲。
刀落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撞击声,张捕头的双手被牢牢地束缚在身侧,他双膝跪在地上,僵直着脖子仰头看着绫姑娘。
丝线在张捕头的额头上绕了一圈,像是带了一条极细的抹额。多出来的一截线头垂在他鬓旁,炫耀似的不停触碰他的脸。
绫姑娘俯下身,直视着张捕头的眼睛,轻声道:“你听,他们在哭,那些被你从母亲身边抢走,供奉给天神的孩子们,他们在哭。”
5
半月前,泾淮城鬼卿童望逃到凛城。他假借“天神”庇佑的名义,招揽了一批信众,为他寻找融合邪祟傲因的引子,人的脑浆。
童望对这些信众许诺,说他们将得到长生不老的善果。但因果循环,凡获得必有失去,想要获得长生不老,需要供奉十个孩子作为祭品。
“这些人为了自己的长生,开始到处搜罗孩子。有钱的就用钱买,没钱的就去拐,去偷。然后趁着夜色将孩子送到万花巷,让那个怪物割开他们的头颅,吸食他们的脑浆。”
绫姑娘说着,伸手轻轻拉住张捕头鬓侧的细线。
缠绕在张捕头额头上的细线渐渐收紧,勒进他的皮肉之中。疼痛使他拼命挣扎,可全身都被丝线束缚,根本无法动。只能僵直地跪在地上,听着细线一点一点将他的头骨切开。
恐惧与疼痛扭曲了张捕头的五官,血让那狰狞的面孔更添恐怖。绫姑娘一面细声细语地说话,一面慢慢地往下拉细线。
“你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,没人知道,是不是?以为很快就能得到长生不老了,是不是?可惜啊,你们没有想到,那个天神是假的,也没有想到假的天神会被除掉。长生不老的幻想破灭了,可你们做过的事情却抹不掉。”
绫姑娘将切割下来的头盖骨拿开,放在张捕头的面前。
“看到言姑娘出现在万花巷的人是你,所以看到那些跟马老板死状一样的尸体时,你立刻就意识到,你们所有人都逃不掉。”
绫姑娘蹲在张捕头的面前,将细线绕在张捕头的脖子上。她的动作很温柔,声音也越来越柔和,像是母亲在对自己的孩子低声说话。
“那些孩子死的时候,我就在隔壁。他们拼命地哭喊,可是除了我没有人能听见。我想去救他们,但我没有,而是躲在墙角发抖。有时候我就在想,如果当时我去救了,也许他们之中还能有人活下来。可,他们都死了。”
终于,绫姑娘将剩余的细线都缠在张捕头的脖子上了。
“判官大人说,这细线是那些孩子的怨气凝成的。你看,哪怕是怨气,他们也是这样的纯净无暇。”绫姑娘的手拂过那些银白色的细线,“时辰已到,你该去地府赎罪了。就像死在你前面那些人一样,永远留在地狱的黑暗里。”
她话音落下,那些细线开始收缩。不等伤口渗出血,张捕头的头就已经被割了下来。与此同时,细线也跟着消失不见。
言三娘从兜里取出两片柳叶,在眼睛上抹了一下,定睛细看时,早已经有拘魂鬼差锁住了张捕头的魂魄。
看来,张捕头是寿数已尽,绫姑娘那句“时辰已到”恐怕另有含义。言三娘对那两个鬼差点头致意,看着他们带了张捕头的魂魄离开了言宅。
收回目光,言三娘看着地上那一摊血和身首分离的尸体,幽幽地道:“我这宅院里有口井,最适合毁尸灭迹。”
她话音才落,一点鬼火凭空出现,落在张捕头的尸体上。
只见地上那摊血被张捕头的身体吸收,他的头回到了他的身体上,脑壳也变回完整状态。
他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,目光呆滞地朝着言宅门口走去,一头撞在石壁上,而后就不见了踪影。
绫姑娘脸色煞白地看着这一切,活脱脱一副见鬼了的表情。
“这是地府操控尸体的法术,习惯就好了。”言三娘拍了拍她的肩膀,转头对着廊下一处阴影道:“难得你有空回来。”
崔珏从阴影里走出来,“幸而及时。尸体在井里,天长日久,气味不好。”
“正因为气味难闻,才要扔进去。”言三娘笑着走到崔珏面前,仰头看他,“那些人的名字,是你告诉绫姑娘的?”
“他们都在生死簿别册上。”
“这是鬼卿的事。在凛城,就是我的事。”
“泾淮城的鬼卿之位出缺。”崔珏将目光移到绫姑娘的身上,“你合格了,即日起,便是地府鬼卿,辖泾淮城。”
6
算着日子,绫姑娘到泾淮城也有一段日子了,不知道过得怎么样,当个鬼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呢。
言三娘站在院子里,颇为担心地想着,连崔珏从井里出来都没有发现。直到他到了自己身边,唤她名字,这才回神。
“绫姑娘给你的信。”崔珏将信函交在言三娘的手里,“她似乎很着急,写了回信后,烧给鬼差带去。”
言三娘拆开信看了,从头到尾都在问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鬼卿。里面还间杂着诸如“画影术该怎么练”,“如何才能迅速准确地画黄纸符”一类的询问。
隔着信笺,言三娘都能清楚地从字里行间感受到绫姑娘的茫然无助。
“你什么都没教她,就放她去上任了?”言三娘诧异地看着崔珏。
要知道,当年崔珏可是从她四岁起就教她,一直教了十几年,才允许她正是成为鬼卿,为地府办事。
崔珏理所当然地点点头,“她跟你不一样。”
“哪里不一样?难道你觉得绫姑娘比我悟性好,天分高,所以相信她能自己领悟这些东西?”言三娘故意酸溜溜地问道。
“第一,是因为前车之鉴。”
言三娘点了点头,崔珏这么想也没错。童望的事情才发生没多久,他担心再惹上麻烦,索性从最开始就保持冷冰冰的上下级关系。
“可这些东西,没有师父领进门,根本无从入手啊。”
崔珏的手指在言三娘手里的信上点了点,“有鬼差作信使,很快。”
“你让我教她?”言三娘哭笑不得。
宁可在地府转一道手,也不肯亲自去教。看来,经历了童望的事之后,崔珏是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了。
言三娘笑着收了信,偏头问崔珏,“第二是什么?”
崔珏抬头看着桑树梢上挂着的月亮,“没有时间。”
言三娘怔了一下,旋即笑道:“地府事多鬼少,你公务繁杂,的确没有多余时间。”说完,她又颇为心疼地叹气,“难得休息,来回折腾实在辛苦,以后还是留在地府歇着吧。真有什么事,我烧纸给你。”
“这就是第三。”崔珏嘴角微扬。
“嗯?”
“你。”
因为能见到的那个人是她,所以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,花多少时间,受多少辛苦,对崔珏来说都只有两个字,值得。
言三娘微微一笑,不再说话,和他一起看着树影掩映间,皓月当空。
桑间月下,真是美景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