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今与故

1

言三娘最近的行为举止很是异常,就好像着了魔。

每日里从夕阳西下,夜幕降临开始,她就会端一条板凳坐在井口旁守着,一坐就是一整夜,直到东方发白才回去休息。

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起来,然后一整个白天都坐在前院待客的大堂上,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石壁。

就连吃饭,也定要坐在看得见言宅大门口的地方。

与人说话的时候,要么心不在焉,要么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,好似三魂七魄都飞得不见了踪影。

就这么怔怔愣愣的,一连七天,半点儿转好的迹象都没有。饶是言宅里的人早已经见惯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,也都开始惴惴不安了。

依着他们对言三娘的了解,这若不是疯了,那就一定是有大事情要发生。可究竟是什么事,他们也不知道。

管家急得团团转,张罗着要去凛城里给言三娘请大夫。脚还没迈出门槛,就被曼儿给拉了回来。

曼儿信誓旦旦地保证,言三娘没有生病,也没有疯,只不过是在担心一件天大的事。等今天过去,这件事情有了结果,她就会恢复正常。

事关言宅主事姑娘的安危,曼儿只是红口白牙这么一说,又拿不出什么凭据,管家当然不肯相信。

奈何他挣脱不开曼儿的钳制,于是只好妥协,说等明天再看看情况。

晚上,言三娘靠在桑树上,看着繁星点缀的夜空,幽幽地叹了口气,也许是没有希望了。

七天之前,崔珏忙中偷闲,回了一次言宅。

他告诉言三娘,前不久,他曾向阎王殿下提出,要求将鬼卿一职从临时改为常设,理由便是要借鬼卿之手,行现世报,以警醒阳世众生,人在做天在看。

如今,阎王殿下已经批准,也写了文书上奏给九重天上的玉皇。

所以在接下来的七天里,玉皇将会派出九重天上负责巡查三界的神明,到凡间来检查这些鬼卿是否合格,并将结果回禀给玉皇。

至于合格的标准,依照《鬼情律》上所写,应当是尽职尽责协助判官处理生死簿别册的事。可不知为何,竟改成了查看鬼卿所负责区域是否太平无事,邪祟不生。

其实,稍微琢磨一下就能明白,崔珏因为生死簿别册和阴阳根骨的事情,得罪了很多九重天上的神仙。现在这些神仙既然得到了机会,自然要从中做梗,清算前仇旧恨,吐一吐心中恶气。

也就是因为这个,言三娘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,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盯着凛城的情况,想着如果出了什么事,就赶在九重天的神仙来凛城之前,先行处理好,免得横生事端。

就这么昼夜不敢疏忽地盯了七天。

这七天里,凛城是前所未有的平静。没有邪祟的迹象,也没有九重天神仙的祥云瑞气。

到如今,七天时限已过,看来他们是不会来凛城了。

既然是玉皇明令对鬼卿逐个考察,那他们没有来的理由只会有一个。那就是,其他地方的鬼卿里有人出了问题,而且是极严重的问题,严重到足以让玉皇驳回地府将鬼卿变为常设职位的请求。

言三娘恨恨地咬了牙,一拳砸在桑树干上。

“听曼儿说,你这几日寝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”

言三娘吓了一跳,闻声回头,看着崔珏从井口走到自己面前。

她清楚,这件事没办成,崔珏心里比谁都不好过,所以立刻收敛起情绪,故作轻松地笑道:“还不是怕凛城里出什么幺蛾子,在那些九重天的神仙面前丢你的脸?”

崔珏直视着言三娘,沉默良久才淡声道:“他们绕道去别的地方了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言三娘几乎原地蹦起来,“这算什么意思?”

“于他们而言,凛城凶险。”

凶险?言三娘先是怔了一下,而后仔细一想,不由得笑出声来。

这一两年里,被弑杀也好,得罪地府被惩罚也罢,确实有几位神仙折在了凛城。由此来看,凛城对于神仙来说,的确是一块不详的地方,选择绕道才是明智之举。

早知他们不敢来凛城,她也不必如此辛苦了。

“那对我这个凛城鬼卿的查验结果呢?他们是说合格,还是不合格?”

崔珏摇头道:“什么都没说,也不必说。”

听了这话,言三娘的心一沉,“有鬼卿出事了?”

“泾淮城的鬼卿童望突然不见踪影,我去他住的地方看过,屋里只剩下九十九具少女的尸体,脑浆被吸干了。”

脑浆?言三娘皱着眉头,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。崔珏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,是童望吸食了这九十九位少女的脑浆。

“每一处有鬼卿的地方都有神仙巡查,唯独凛城没有。你觉得,他可能藏在凛城?”

“以童望的能力,还做不到完全隐匿行藏。”崔珏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言三娘,“椒图在信上说,前不久海上怨气生出邪祟,名为傲因,以出海渔民为食。渔民供奉不足,是以龙宫袖手傍观,只有他孤身前往。”

言三娘展信看了,惊讶地道:“两败俱伤?龙子是海上邪祟的克星,这傲因不仅能从龙子椒图手下逃脱,还重伤了他!”

崔珏语气平平地“嗯”了一声,继续道:“泾淮城临海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,童望和傲因?”言三娘试探着问了一句,见崔珏没有回答,也就不再继续说了。

每一位鬼卿都是崔珏亲手挑选,悉心栽培出来的。虽然名义上是上司与下属,但实际情分与师徒仿佛。如果童望真的跟邪祟傲因勾结在一起,那他不仅背叛了鬼卿之职,还辜负了崔珏这么多年的教导。

虽然崔珏对这种事儿向来看得很淡,可言三娘咽不下这口气。

她将信折好还给崔珏,气鼓鼓地道:“被我找到,绝饶不了他。”

“未必真的在凛城,有消息,要及时告诉我。”

言三娘知道崔珏怕她身陷险境,于是笑道:“你放心,我拎得清自己有几斤几两。”说完,忽又想起一件事,“傲因下落不明是个极大的隐患,若我助地府找到他呢?这常设鬼卿的事,可会有回转的余地?”

崔珏犹豫了一下,而后点头,“有。”

言三娘顿时眼前一亮,“那我一定要找到他。”

可是,关于童望和傲因的下落,连崔珏这地府判官都束手无策。言三娘想找到他们,谈何容易?

2

在桑树下枯坐了一夜,还是想不通。

言三娘双手撑着下颌,因熬夜而变得通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面,一动不动。

管家过去叫她名字,和她说话,用手在她眼前晃,用尽了浑身解数,可言三娘都毫无反应。

这可把管家给吓坏了,早知道就不该听曼儿那丫头胡扯,现在可好,言三娘不仅没有恢复正常,反而更严重了。

曼儿被管家叫过来数落了一顿,自己心里也疑惑。

七天已过,难道九重天的神仙对凛城现在的风平浪静不满意?

管家急得搓手,“不行,我得去凛城请个正经大夫来看看。”

“曼儿,还是你去吧。”言三娘突然开口,把管家和曼儿都吓了一跳。两人齐齐地看着恢复正常的言三娘,恍然间竟觉得这是在做梦。

言三娘没看见这两人见鬼似的表情,站起来伸了个懒腰,继续道:“不管听见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事,都要立刻回来告诉我。”

奇怪的事?曼儿与管家对视了一眼,心照不宣,现在凛城最奇怪的应该就是言三娘了。

“怎么了?”言三娘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。

曼儿道:“如果凛城里真的有事发生,早就有人找上门了。”

“所以,我想了一夜也没想通,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。”

傲因受了重伤,需要吸食人脑。可就如曼儿所言,若凛城里有人死得离奇,早就闹到言宅来了,绝不会七八天都没有消息。

“难道他们真的不在凛城?”言三娘皱着眉头,低声自语。

“他们?”曼儿好奇,凑过去问,“谁?”

“两个很要紧的人。”说着,言三娘轻轻推着曼儿,催促道:“快去吧,我让管家准备一条大鱼等你回来。”

曼儿只好先收起好奇心,往前院去了。

管家见言三娘已经正常,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,自去吩咐厨房,午饭一定要吃鱼。

现在,除了等消息也没别的办法了。言三娘的精神放松下来,这才觉得有些乏,想着回屋里小睡片刻。

她的脚还没挨着门槛,就看见曼儿从前院一溜烟地跑过来,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发愁。

曼儿跑到她面前,嚷道:“出事了出事了,终于出事了。”

“出什么事了?”言三娘按住张牙舞爪的曼儿,却被她一把挽住手臂,拖着往前院走。

一路上,言三娘追问曼儿,这才知道,她在门口遇上了万花巷里的绫姑娘。

寻常时候,都是绫姑娘派人来请言三娘过去,今天亲自登门拜访,不需细想也知道,一定是出了什么事。再加上绫姑娘脸色十分不好,更坐实了曼儿的猜测。

绫姑娘正站在廊下等着,一看见言三娘就立刻冲了过去,抓住言三娘的手,说什么也不放开。

言三娘见她神情惊恐,朱唇失色,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,心知是吓坏了。

于是,她反握住绫姑娘冰冷潮湿的手,轻声安慰道:“别怕,你既到了言宅,就已经安全了。”

“不,我没事,是那些孩子。很多,他们的脑……”绫姑娘话还没说完,就用手帕掩住嘴,趴在言三娘的手臂上,止不住地干呕。

这反应,似曾相识。

言三娘脑中灵光一闪,柔声问道:“是脑浆被吸干了?”

绫姑娘闻言,惊恐地抬头看言三娘,那表情分明是在问,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。

言三娘心下了然,先扶着绫姑娘进屋坐下,而后蹲在她面前,握着她的手问道:“绫姑娘,你在哪儿看到这事儿的?”

绫姑娘哆哆嗦嗦地回答道:“梦里。最近几天,每晚我都会做十分可怕的梦。在梦里面,有一个黑影抓着那些孩子,敲开他们的天灵盖,然后,然后……”

绫姑娘捂住嘴不再说下去,言三娘忙让曼儿去端杯茶来给她。

喝过茶,绫姑娘的情绪也趋于平静。

言三娘接着问道:“是不是还发现了别的什么?我想如果只是做噩梦,你也不会来找我了,对吗?”

绫姑娘拼命点头,双眼立刻被惊恐占据,“我看到了他的脸。昨天出门的时候,发现那个人就住在我隔壁,就住在先前莺姑娘住的院子里!”

言三娘听了,心里思忖,万花巷的地形仿若大肚收口的瓶子,地势又低,一日里有大半日不见阳光。再加上莺姑娘住的院子在整条巷子的最里面,更有利于阴冷之气聚集,的确是妖魔邪祟的首选居所。

“你肯定是那个人?”

“对,我肯定是他。在梦里,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,唯有他的脸十分清楚。”绫姑娘虽然怕得浑身发抖,语气却十分坚定,“言姑娘,我知道你有非同于常人的本事,请你救救那些孩子。”

“我尽力而为。”言三娘扶着绫姑娘站起来,将她交给曼儿,“今晚让绫姑娘住在这里,你陪着她。”

说完,她在绫姑娘眉心上点了一下。只见绫姑娘闭上眼睛,身体一歪,栽在曼儿怀中不省人事。

曼儿赶紧扶住,嘴里不忘反问言三娘:“你打算去看看?”

吸食人脑,这一听就不是寻常邪祟会用的手段。言三娘一个人去,她可不放心。

“既然她在梦中能看清楚这个人的脸,那么住在万花巷的,十有八九就是那个鬼卿里的叛徒。”

绫姑娘的魂魄曾被巫罗打散,又被崔珏重聚。这一散一聚之间,她的魂魄同时沾染了九重天的仙泽与地府的鬼气,所以无形之中生出了一种感知周围精怪邪祟的能力,可以在梦中看见他们。

也正因为她魂魄里残留了地府鬼气,所以才能将同样沾染了地府鬼气的鬼卿看得一清二楚。

崔珏无意间埋下的因,如今竟会结出这样的果。说给他听,恐怕连他自己都会惊讶。

“既然是鬼卿里的叛徒,那更应该叫上判官大人一起去清理门户。”说完,曼儿又赶紧补充道,“你若一个人去,我就立刻烧纸给判官大人,说你马上要死了,让他去救你。”

言三娘急忙哀求道:“千万别。知道你是为我好,可眼下不能带着崔珏一起去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绫姑娘只见到了一个,另一个在哪儿还不知道。崔珏是所有鬼卿的上司,谁不认识?他一露面,打草惊蛇,人肯定立刻就逃了。这两个都是隐匿行藏的高手,这次逮不着,再想找可就难了。”

“好像也有道理。”曼儿无法反驳,只好妥协,“好吧,我等你回来。”

3

月光清冷,夜色深沉。

言三娘悄无声息地走到万花巷的尽头,借着隔壁门口的灯笼,打量着眼前的院门。

两扇门都被涂成了骨头一样的白色,唯有门环漆黑无比。整个院子都被阴冷潮湿之气笼罩,言三娘只在门口站了片刻功夫,就已经觉得浑身冰冷,像是掉进了冰窖。

她纵身跃上对门的院墙,想要看清院子里的情况。可放眼望去,院子与夜色融为一体,没有任何边界,像有人在万花巷的尽头咬了一口似的,只留下黑漆漆的一个洞。

言三娘心里盘算,如果这院子里只有鬼卿童望一个人,那这童望的本事可是高出自己太多了,真动起手来,她占不到半点便宜。

看来,这一趟是白跑了,注定要空手而归。

正当她打算就此回言宅去的时候,巷子口传来脚步声,有几个人走进了万花巷里。

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,彼此却并不说话,都穿着黑色的斗篷,戴着兜帽,头和脸都被遮挡得严实,看不清形容。

万花巷里住着的都是暗娼,来这里的人多数都不希望自己被认出来,所以这副打扮也很正常。

可是这些人并未在前面那些挂了灯笼的门口停住,而是径直走到了最里面那森白色的门前。

其中一个人上前叩门,言三娘躲在阴影里看得清楚,那个人的手胖而白皙,手指上戴着一枚祖母绿的戒指。

叩门的声音三长两短,声音未落,门已经开了。门口的人鱼贯而入,言三娘也忙从墙头上跳下来,想要一探究竟。

不等言三娘看清里面的情形,门就关上了。像是一口雪白的牙,一下子把言三娘的视线给咬断了。

无奈,她只好继续在门口等。从子时一直守到寅时,那森白色的门才再次打开。

穿着黑色披风的人静默地从门里面走出来,在门口整齐地排成两排,双膝跪地,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,然后倒退着往巷子口走。

这些人如此恭敬,简直比供奉神鬼还要虔诚,不知道童望给他们下了什么迷魂药。

言三娘从阴影里闪身出来,快步追上走在最后面的人,跟着他们一直走到巷子口。

有轿子等在街上,轿夫对于趁着夜色来寻欢作乐的人也都见怪不怪。见到这些人出现在巷口,他们当即打起轿帘,躬身请这些人上轿。

言三娘趁着所有人都快步走向各自的轿子时,挥手将附近的四个灯笼灭掉。接着一把拉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人,一手握着匕首逼住他的喉咙,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,将他整个人都压在墙边的阴影里。

没有人发现他们中的一个不见了,又或许,即便是不见了,那些人也不会关心。

眼看着那些人上轿离开,没揽着主顾的轿夫也各自回家睡觉,言三娘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
“我问什么,就回答什么,你敢叫,我立刻割断你的脖子。”言三娘故意压低声音,让自己听起来像是一个凶狠的劫匪。

那人很轻地点了一下头,言三娘收回捂着他嘴的手,皱眉不语。

这人的反应很奇怪,在黑灯瞎火之下被劫持,他既没有发抖,也没有挣扎,更没有在能说话了之后讨饶,就只是老老实实地贴墙站着。

到底是他相信自己不会杀他,还是身怀绝技有底气?言三娘不知道,因为拿不准,所以没有说话。

倒是被劫持的这位先开口了,“你现在放了我,还有活命的机会,否则,一旦让怜悯信众的天神知道了你的所做作为,他会给你降下无比严厉的惩罚。”

言三娘听得一愣,下意识地朝着万花巷的深处看了一眼。

“如果不相信,你可以试试看。”

“试?你不怕我真杀了你?”

“你杀不了我。”那人轻蔑地笑了一声,“被天神庇佑的人是杀不死的,因为天神赐我们长生不老。”

言三娘用力握了握匕首,若不是因为她知道那院子里并没有九重天上的神明,只凭这句“长生不老”就足够让眼前这人立刻去见阎王殿下了。

在生死簿别册上,长生不老是比夺人寿数更棘手的情况。所有鬼卿都要本着宁可错杀,不可放过的原则,一旦发现立刻诛杀。即便是杀错了,也还有崔珏去补救善后,不需要鬼卿负责。

“你们的天神住在那院子里?”言三娘索性连匕首都收回来,后退两步,放那人离开一直紧贴着的墙。

她看得出,眼前这人有恃无恐,既不会逃跑,也不会张扬。

“关于那院子的所有事情,你都不配知道。”那人理了理长袍上的褶皱,手上祖母绿的戒指映出一点幽幽绿光,“没有别的事,我就先走了。”

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往巷口走,言三娘盯着他背影,蓦然问道:“那是你的孩子吗?”

她声音不大,却有晴天霹雳的效果。那人停住脚步,回头看着言三娘,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惊慌,“你说什么?”

言三娘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,“我想知道,那祭祀给天神的小孩子,是你自己的孩子吗?马老板。”

他被这称呼刺中,猛然颤抖了一下,“你,你怎么?”

“裹得这么严实,的确很难让人认出来。”言三娘抬起手动了动手指,“我听说这是令堂送的,马老板是个孝子,片刻不离身。”

“你是谁?”

“不重要。”言三娘指了一下身后的巷子尽头,“我对那院子里的事很感兴趣,请马老板赐教。”

马老板蜷缩着,恨不得整个人都躲进披风的阴影里。

“不说?那天亮的时候,整个凛城都会知道,你马老板为了长生不老,用自己孩子做祭品。”

“那不是我的孩子。”马老板无力地申辩道,“是买的。”

“哦?那这可算谋杀。”言三娘慢悠悠地道,“咱们知府是新官上任,正愁没政绩,你可帮了他一个大忙。”

马老板咬紧牙关,沉默以对。

“你宁愿我把你告到官府?”言三娘叹了口气,柔声道:“谋杀之名成立,令堂不仅白发人送黑发人,余生还要为你的罪过背负别人的指责。马老板,你就是不顾自己,也该想想你的母亲啊。”

“娘亲。”马老板喃喃着,一下子瘫坐在地上,双手捂住脸低声啜泣。好一会儿才说话,“我什么都会说,求你留我性命,给老人家送终。”

“好,那咱们先换个地方。”

言三娘弯腰近前去扶马老板,手还未碰到他,就看见他双手捂着脖子,拼命挣扎,像是上吊的人即将窒息。

吃惊之余,言三娘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。她伸手在马老板脖子前不远处试探,在正对着他脖子的地方感觉到一股细线越绷越紧。

言三娘从随身的口袋里拈出一片柳叶,朝着细线的方向掷下。在柳叶接触到细线的一瞬间,一把扯住马老板的衣领,拖着他逃到巷子口。

柳叶落地,一股幽蓝色的火顺着细线窜向万花巷的深处,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
灼热的血滴落在言三娘的手背上,她下意识收回手,低头看坐在地上的马老板。他的头缓慢地从脖子上滑落,切口从后往前,由高到低,整齐得如同刀割。

在她拖走马老板的一瞬间,细线割下了他的头,没想到柳叶居然会对细线没有效果。言三娘警惕地盯着巷子尽头那片黑暗。

细线的另一端不是鬼卿童望,而是傲因。虽然是以人命为代价,但至少她现在已经知道,童望和傲因都在万花巷里。

言三娘蹲下,将马老板歪在地上的尸体放平,又把他的头摆好。起身要走时,巷子尽头那森白色的门豁然打开,冷森森的声音从院中飘出。

“同僚一场,何不进来喝杯茶?”

4

言三娘豁然转身,盯着声音飘过来的方向,一动也不敢动。她与童望动手尚无胜算,更何况现在又多了个能重伤龙子的傲因?

可现在要逃也来不及了,她能感觉到,眼前这团黑暗中藏着一双眼睛,正在凝视着她。只要她稍有移动,立刻就会像马老板一样,身首异处。

她只能往前走,至于前面等着她的是刀山还是火海,已经顾不上了。

言三娘深吸了一口气,颤巍巍地迈出了一小步,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,却不敢抬手去擦。

她走到绫姑娘家门口停住。

主人不在,所以没有挂灯笼,黑影从台阶一路延展到她身上,遮了她半个肩膀。

此处的影子似乎比其他地方的更浓更黑,言三娘心里想着,眼睛不由得朝那门口多瞧了两次。

“继续往前走,只当什么都没看见。”耳边响起崔珏的声音,极轻极低,仿佛他的双唇就贴在她耳侧,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
言三娘的脸“唰”一下子就红了,心快要跳出来了似的,连带着呼吸的节奏都乱了套。

“我会一直跟着你。”

崔珏大概是听到了她呼吸不稳,以为她害怕,所以出言安慰。

言三娘没有回答,径直往前走,脚步比方才轻盈了很多,脸上那凝重的表情已经褪去,换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。

森白色的大门敞开着,院中只有一盏油灯。因为月色照不进这座院子,所以黄豆大小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。

言三娘两只脚都踏进院子里时,门倏然闭合。速度很快,她能感觉到门扇带起来的风。

不知道崔珏要怎么进来,但他既然说会一直在,就一定在。

“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。”

声音来自四面八方,言三娘却只盯着那豆大的灯光。

“鬼卿若害怕妖魔邪祟,可就太丢人了。”言三娘微微一笑,“客人已到,你这个主人却不露面,这似乎有些失礼。”

“我还没有准备好。”

“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呢?”言三娘悄悄握住匕首,眼神凌厉,语气里却仍旧带着三分笑意。

“现在。”说完,油灯上的火焰闪动了一下,光向着四周蔓延,眨眼间将整个院子都照得灯火通明。

此时,言三娘才注意到自己脚下的土地。

黑土之中参杂着白灰,地面漂浮着一层水汽,有些已经凝结成水珠,漂浮在半空中。水珠里映出崔珏的脸,眼睛通过水珠直视着她。

四目相对,言三娘愣了一下。虽然只是一瞬间,但已经错失先机。水珠碎裂成无数锋利的刀片,冲着她的眼睛刺过来。

言三娘反手以匕首护在眼前,水珠打在匕首上,铮铮然如铁器相撞。

细看之下,言三娘才发现,袭击自己的并不是水珠,而是已经碾碎的骨头渣。有几块十分锋利,甚至刺穿了匕首,嵌在铁里。

被这东西打中,别说是眼珠子,连脑袋也会跟着变成马蜂窝。言三娘有点后怕,暗自舒了口气,余光瞥见有人从屋里走出来。

这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,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。他脸上温柔多情的笑容让人心生爱慕,打从心底里愿意为这笑容付出一切。

言三娘看着他,觉得这个人十分眼熟,可加上了笑容又很陌生。

“在下泾淮城鬼卿童望,久闻凛城鬼卿言姑娘盛名,今日一见,虽然比我差点,但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了。”

是了,他长得像极了那个人。因为他极少笑,所以才没立刻认出来。

原来,刚才在水珠里看见的人是他。

言三娘忽然想知道,跟在自己身后的崔珏,见到有人跟他长得八分相似,会是什么反应。

她没有回头问,但她很快就知道答案了。

童望的眉心前出现了一滴墨,这滴墨是从言三娘的身后飞过去的,留下了一路的香气。墨落在童望的皮肤上,他的脸变得扭曲,而后如同水珠一样碎裂,变成了一堆骨头渣。

“原来你已经到了啊,我竟然没有察觉。”从屋里传出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欢喜。

紧跟在声音后面出来的,是一位翩翩少年。十四五岁年纪,圆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,一副无辜的样子。他胸口以下只有一团黑气,乍一看像是被黑气托着漂浮在半空。

他的目光越过言三娘,落在她身后,“我本想完成融合之后再去见你,给你一个惊喜。没想到我隐匿了行藏,你也能找到。”

“与傲因融合?”言三娘捂住嘴,惊讶地看着童望。

她本以为童望与傲因是相互利用,可现在才明白,童望趁着傲因重伤,无力还手,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。

这是一种极古老的禁术,让活人拥有妖魔的能力。所有被杀死的人,无论少女还是孩子,他们的脑浆都不是为了给傲因疗伤,而是变成了祭品,变成了人与妖魔融合的引子。

“为什么?”站在言三娘身后的崔珏,语气平淡地吐出这句话。

“你关心我?”童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,可眨眼之后,那亮光又熄灭得无影无踪。

因为他听见崔珏回答:“鬼卿叛逃,我需要给阎王殿下写一份文书,说明原因。”

“你总是这样,每次来找我,都只有公事公办。”童望委屈地低下头,眼泪“吧嗒吧嗒”落在地上。

“因为你是鬼卿。”

“可你是我的师父,是我唯一的亲人啊!”他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对着崔珏哭喊起来。

“你教我读书,教我本事,看着我长大,我们像父子一样相依为命。可在我正式成为鬼卿之后,从前的一切都消失了,你越来越陌生,越来越远。你不再关心我,不再经常来看我,我过得好不好,一个人在泾淮城里会不会觉得孤单,是开心还是难过,对你而言都无所谓。”

“我不是你的师父,也不是你的亲人。”崔珏的声音一如既往,童望的话对他没有产生半点影响,“跟我回地府,或者我动手。”

“你怎么能这样对我!怎么能!”童望尖叫着朝崔珏扑了过去,黑气在他面前凝成一把刀,直要刺入崔珏的胸口。

言三娘还站在崔珏前面,眼见着刀刺过来,躲也不是,不躲也不是。正两难时,手被崔珏拉住。两人一齐侧步让过童望,言三娘识相地退到崔珏身后,转过身时,正好看见崔珏的笔点在童望的胸口。

童望大叫了一声,身体向后倒,被黑气托着回到了屋门口。他直起身,不可置信地瞪着崔珏。

“她也是鬼卿。”童望指着言三娘,发了疯一样大叫,“为什么?师父,你告诉我,为什么?”

笔在崔珏指间转了一个圈,笔尖朝着童望。

崔珏回答:“选中你作鬼卿,是因为你与地府有一段需要了结的因果。教你本事,是为了让你胜任。现在带你回去,是因为你违背了《鬼卿律》。从头到尾,我都只是依照律法办事。”

“不,我不要什么冷冰冰的律法。是不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,惹师父生气了,所以师父才对我越来越疏远?只要我像小时候一样,比所有人都强,师父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对我的,是不是?”

“当然不是。”一旁的言三娘终于听不下去了,忍不住接过话头,“他是地府判官,你我都是他的下属,听命行事是鬼卿的职责,也是我们与判官大人之间唯一的联系。除此之外,人鬼殊途,也不会有第二种身份。”

“但他挡在你前面。”黑气再次凝聚成型,指着言三娘,“若他只是鬼卿的上司,是身负重任的判官,那么危急之时,他不该挡在任何人前面。”

“他……”言三娘一时语塞,低头思量要怎么回答。

她看得出,童望对崔珏很依恋,他将崔珏当成父亲,希望从崔珏这里得到亲情,所以才不能接受冷冰冰的上下级关系。

而崔珏刚才没有立刻打散童望的魂魄,大概也是心存不忍。

如果她能解开童望的心结,那这两人就不必走到刀兵相见的地步,对于崔珏而言,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

然而,言三娘没有想到,从崔珏挡在她面前开始,童望就已经对她起了杀心,只是差着一个时机。

而现在,他等到了。

光的范围渐渐缩小,黑气悄无声息地朝着黑夜里蔓延,在言三娘的正上方凝成一柄利剑。

猛然间,一道凉气落在发心,让言三娘浑身一抖。忙抬头时,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剑垂直落下。

可是她没有被剑贯穿,因为崔珏的手覆在她的头顶,而他的笔刺穿了童望的心脏。

少年被黑气吞噬,圆睁着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悲伤。最后,他随着黑气一起烟消云散。

月光落在院子里,崔珏的眼睛有一瞬间黯然失色。

5

最终,玉皇还是驳回了地府将鬼卿设为常驻的请求,因为人本性贪得无厌,享有与拘魂鬼差同样的权力,会假公济私,扰乱秩序。

童望是这样,凛城里那些被天神迷惑的马老板们也是这样。若不是因为他们贪求长生不老,不敢泄漏“天神”的秘密,童望和傲因早就因为吸食人脑而暴露行藏了。

所以,即便知道这是有人从中作梗,故意找的借口,言三娘也还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。

崔珏把九重天的公函扔到井里,半晌不说话。像是在想事情,又像是在生闷气。

言三娘走到他身旁,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,“本就是贪求的事情,即便不成,也没什么。”

“我在想从前的事。”崔珏转身面对着言三娘,“是去青瓦屋面壁,还是画五百张符?”

言三娘愣了一下,小时候,她调皮捣蛋招惹崔珏,他常用这两种办法惩罚她。但自她长大懂事,正式成为鬼卿之后,就再没有用过,怎么又想起来了?

“只有当初教我的时候,你才会用这些办法。”

“延续已经熟悉的习惯,会让人觉得过去与现在一样。”

言三娘哭笑不得,默默朝着崔珏翻白眼。

这结论一定是崔珏从童望身上总结出来的。他担心现在与从前相差太多,会让她像童望一样,觉得眼前这人疏远陌生。所以,才深思熟虑出了这么一个办法。

“过去的习惯那么多,你干嘛偏偏要挑惩罚我的那个?”

崔珏一本正经地回答:“惩罚让人印象深刻,更有熟悉之感。”

言三娘忍了又忍,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,“可是,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变得陌生了啊。”

因为她喜欢的那一个,不是想象中的判官,而是真实存在的崔珏。一定会发现与过去的不同,但这只会让她更觉亲近。

“真的?”崔珏有些怀疑言三娘的话。

言三娘用力地点头,“我最熟悉的,永远都是明天的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