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缘即是劫

1

言宅之上,祥云盖顶,瑞气缭绕,内行人只需看上一眼,便会知道,这宅院里面有九重天上的上仙降临。

言三娘站在待客的正厅门口,带着脸上勉强挤出来的假笑,看着管家带着两位来访的客人走进来。

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公子,身着紫色长袍,头上玉冠束发,虽算不得是剑眉星目,面如玉琢,却也长得干干净净。器宇轩昂,带着浓浓书生气,只远远看着便让人觉得是文质彬彬的人。

“在下椒图。”那公子走近了,对着言三娘作揖。

言三娘连忙回礼,笑意不达眼底:“上仙乃是龙子,便是在九重天上,也未见得有几个人敢当公子这礼,言三娘一介凡人,可受不起啊。”

九重天上的人都不是好招惹的主儿,这位虽然看着温润谦和,可说不定这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呢。

言三娘暗自提防椒图,说话间不自觉地就带出了几分。

椒图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,既不点明,也不恼怒,只是一笑而已,转手指向身后跟着的那位姑娘。

“这位是我的朋友,镜染。”

言三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,微微愣了一下。

这名为镜染的姑娘是阳世凡人,眉清目秀,令人望而生怜。只是脸上带着病态的灰白色,眉宇间也含着一股死气。

言三娘心里思忖,若她没有看错,这姑娘怕是寿数将尽了。

一位九重天上的神仙,带着一个快要死了的凡人,来找她这位给地府办事的鬼卿,这里面的事绝不会简单。即便不是冲着她的阴阳根骨而来,也必定是有求于她。

幸好眼下崔珏既没有出远门赴宴,也没有忙地府的突发情况,就好端端地坐在阎罗殿里,所以无论椒图打算说什么事,都可以拿崔珏当盾牌,让椒图自去地府寻判官解决。

鬼卿隶属判官管辖,无令不可擅自行动。只需咬紧了这句话不松口,便是天大的事情,言三娘也有办法给他挡回去。

心里打定了主意,言三娘将这两位客人请到堂上,分宾主坐下。

曼儿碍着椒图是个上仙,不敢贸然出面,所以只好让丑丑端茶进来。言三娘怕丑丑的长相吓着镜染,忙起身到门口亲自接过茶盘,端到镜染和椒图的面前。

“有劳。”镜染连忙站起来,双手接过言三娘递过来的茶,又转身冲着站在门口的丑丑颔首微笑。

言三娘看在眼里,心里很是诧异。

她当年选择丑丑就是因为他长相凶悍狰狞,等闲的恶鬼见了他也要退避三舍。所以,来言宅拜访的人里,十个得有九个被丑丑的长相吓得面如土色。

这位镜染姑娘非但能镇定自若,还敢直视丑丑而面色如常,不是个简单的角色,难怪能以凡人身份与九重天的上仙椒图称朋道友。

言三娘将茶盘交还给丑丑,看着他咧嘴傻笑,高高兴兴往后院去,自己心里对这位镜染姑娘多了几分好感。

再转过身时,言三娘的笑容也比最开始和善了许多。

“不知上仙到访,所为何事?”

椒图闻言,起身对着言三娘拱手道:“既然言姑娘开门见山,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。此来,是因为有一桩为难的事,想要请姑娘帮忙。”

“为难的事?”言三娘的目光立刻看向站在一旁,低头不语的镜染,“是因为这位镜染姑娘寿数将尽?”

“正是为此。”椒图眼睛一亮,几步走到言三娘面前,“还请言姑娘帮帮镜染。”

果然但凡是九重天上下来的人,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。

言三娘暗自在心里翻白眼,面上笑道:“上仙这话说笑了,若论起给人延年益寿,放眼三界,哪儿有人能比得上九重天上的神仙?”

椒图被她这话噎得一窒,看了镜染一眼,而后赔笑道:“言姑娘,我知道,九重天上有很多神仙,因为贪恋凡间供品,随意赐福给凡人,致使地府生死簿混乱,给你们平添了许多麻烦,是我们九重天的不对。也正因为这法子不对,镜染不肯用。”

言三娘听了这话,脸上露出诧异神色。

九重天的神仙认为此事错在九重天?言三娘做鬼卿这么久,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。

缓了缓神,言三娘对椒图道:“上仙既然提到生死簿,那应该也知道,凡人寿数几何,生死簿上早有记录。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地府鬼卿,这修改生死簿的事,上仙还是应该直接去找判官大人。”

“判官大人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,再说生死簿乃天注定,哪怕是判官大人也不可随意更改。”一直沉默的镜染柔声对椒图道,“生死有命,随它去吧。”

“难道,连姑娘你的阴阳根骨也做不到吗?”椒图不死心,继续追问。

此话一出,言三娘立刻变了脸色,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,紧紧盯着椒图,冷声道:“取阴阳根骨做枯骨香,这才是上仙的真实目的吧?”

“枯骨香?”椒图立刻明白了言三娘此时的戒备从何而来,连忙后退了几步,解释道:“姑娘你别误会,我因为听说阴阳根骨可沟通生死,所以才想要试一试,绝不会因此伤害姑娘。靠夺别人寿数活着,镜染尚且不答应,更何况是拿姑娘的命去换呢?”

言三娘将信将疑,只盯着椒图,不敢擅动。

镜染走到两人中间,对言三娘笑道:“既然连姑娘也没有办法,那我们就不打扰了,告辞。”

说完,镜染回头看了椒图一眼,径自往外走。

椒图匆匆拱手,对言三娘道了一声“告辞”之后,快步追上她。

言三娘转过身看着两人背影,若有所思。

按着椒图刚才的说法,他是有心赐福给镜染的,可是镜染知道,她活着就意味着有人会死,所以拒绝了椒图的提议。

真是好人不长命啊。言三娘摇头叹了口气,只盼着镜染这最后一段路能走得平静安宁吧。

然而,“平静安宁”四个字,谈何容易呢?

2

九日后,言三娘盯着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人,心里埋怨自己实在太大意了。椒图为了镜染的寿数,能在她这个鬼卿面前放下身段,肯定也会为了镜染做出别的事来。

“一共二十三人,都在这儿了。”曹领军插着腰站在言三娘旁边,看着地上这些只有一口气吊着的将士,“我们将军说了,他们这病来得蹊跷,城里的大夫不顶用,只有送到言宅才有救。”

“承你家将军看得起我。”言三娘苦笑了一声,“曹领军,你先请回吧,若有什么事,我会让曼儿去找你。”

“那就有劳言姑娘了。”

送走了曹领军,言三娘叫了丑丑和乙丑把院子里这些人抬到客房去安顿,自己则站在院子里出神。

依照曹领军所言,这二十三个人是在最近九天之中先后昏迷不醒的,所有人都只剩下一缕微弱鼻息。

按着阳世的说法,他们现在是弥留之际,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。

难道是椒图在这二十三个人的身上动了什么手脚,将他们的寿数换给了镜染?可若是这样,这二十三个人现在应该一口气都不剩了才对。

言三娘正皱眉思索时,管家走过来,说外面来了一大家子人,哭天抹泪嚷嚷着要请言姑娘救命。

抬进来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弟,只有十二三岁年纪,直挺挺地躺在地上,双目紧闭,面如死灰,气若游丝。

细问之下,才知道是三日前发的病。兄弟俩好好的坐在院子里下棋,突然一齐栽倒在棋盘上,等家里人过去查看时,就已经这样了。

言三娘心惊,与刚才送来那二十三个人的状况一模一样。

她盯着地上躺着的双胞胎不说话,片刻之后,俯身掀开盖在他们身上的被子,将他们的衣襟扒开。

在他们的胸口上,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紫色瘀斑。

言三娘吩咐曼儿去拿纸笔,又对守在旁边的中年男人道:“将你家这两位公子的生辰八字留下,然后带人回去吧。”

“姑娘这意思是……没救了?”中年男人一听自己两个儿子回天乏术,眼前一黑,往后仰去。

眼见着要摔倒时,言三娘一把扶住他,“我这里实在没有多余的客房给他们住,得这怪病的,不止你家两位公子,等我研制出了药方,自会让人给你们送去。”

“言姑娘此话当真?”中年男人颤巍巍地抓住言三娘手臂,含泪问道。

“人命关天,哪有扯谎的道理?”言三娘耐心安慰,“你们先回去,只要两位公子寿数未尽,我一定尽力将他们救活。”

得了言三娘这句话,中年男人抹着眼泪,与家人带着两个昏迷不醒的儿子离开了言宅。

曼儿拿着那中年男人留下的生辰八字,站在言三娘身边。

“这事摆明了跟那个椒图脱不了干系,现在怎么办?”

“什么怎么办?”言三娘接过曼儿手里的纸,瞟了一眼,不出所料,这两个孩子的八字属极阳。

“姑娘,那可是九重天的上仙,咱们得罪不起。”

“得罪不起也要得罪。”言三娘把纸塞到曼儿手里,“去找曹领军,把那二十三个人的生辰八字问回来。顺便看看,凛城里还没有其他人跟他们一样,突然染上恶疾,不省人事。”

曼儿脆生生地应了,一转身化为猫形,嘴里叼着纸窜上房顶。

言三娘含笑看着曼儿的身影消失后,才来到后院客房,将那二十三个人查看了一遍。

果然,他们的胸口上也都有紫色瘀斑。

心火被夺,魂魄不能归位,只能在世间游荡。凛城凭空多出这许多的孤魂野鬼,地府一定已经有所察觉。

一面想着,言三娘一面往青瓦屋走。

每隔几年,阳世都会经历一个天灾频发的年景。天灾之下,万物不存,所以地府也会跟着忙得人仰马翻。

崔珏一连半月都在地府,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事多鬼少。

言三娘心里盘算,在这事儿没查清楚之前暂时不打扰崔珏,先请个路过凛城鬼差来,问问情况再说。

她的手尚未碰到门环,便听见后面有人道:“他们的魂魄暂时羁押在鬼门关,一共四十九人。除去送到你这里的军中将士,还有凛城的百姓,生辰八字都是极阳。”

“崔珏?”言三娘先是愣了一下,然后快步迎了过去,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知道你会问这件事,正好有空,来告诉你。”崔珏站在桑树下,声音有些嘶哑,脸上也略显出几分疲惫。

看崔珏这样子,大概是连着几日都没有休息过。

“何必亲自跑一趟?”言三娘心疼地看着崔珏。

崔珏垂眼看着她,“回来看看。”

言三娘抿嘴一笑,“看过了,快回去歇着吧。”

“嗯。”崔珏应了一声,又道:“人还没断气,生死簿也没有任何异动,所以地府现在不便插手。”

想了一想,言三娘道:“放心,在《鬼卿律》没有正式修订之前,这些事我都会以阳世凡人的身份处理。反正,我这爱管闲事的名声也不是今天才有的。”

崔珏摇头道:“不是为这个。”

“嗯?”言三娘疑惑地看着崔珏,觉得他神色中似有担忧。

崔珏欲言又止,沉吟片刻,问道:“剑仙尘暮可有来过言宅吗?”

“灵剑山的尘暮上仙?”见崔珏点头,言三娘接着道:“没有。倒是前几天,龙子椒图带着一位叫镜染的姑娘来过。那姑娘寿数将尽,来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。”

“椒图?”崔珏闻言,低声重复了一遍,出神不语,负在背后的手轻轻握成拳。

言三娘也不惊扰他,只安安静静地陪在一旁。

树影从两人身上一寸寸走过,最后落在地面。

崔珏对言三娘道:“椒图与尘暮是挚友,形影不离。既然已经有前车之鉴,若遇上他们,要多留神。”

“炼制枯骨香,肉身与魂魄缺一不可。就算他们不看你的面子,也要先想办法留住我的魂魄,故而不会立刻要我的命。”

“阴阳根骨,可弑神。”

原来,他说的“前车之鉴”是指这个。

到底是地府判官,考虑得周到。眼下,九重天上很多人都想得到阴阳根骨,所以,若她真的弑杀神明,被抓到把柄,那些人一定会大做文章。

到时非但难逃一死,尸骨无存,更会魂飞魄散,变成枯骨香。

“我会尽力克制,不伤他二人性命。”

“伤了也无妨,别为了这个失却先机,置身险境。”崔珏停顿了一下,像是不放心似的,又接着道:“我只是觉得,被卷入是非中,扰你清净。但若真的避不开,还有我。”

言三娘低头微笑,轻声道:“我知道。”

3

次日,凛城北郊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外,言三娘打量着面前紧闭的门。

依照曼儿的说法,此处有祥云瑞气,定然有神仙居住,十有八九就是椒图。

不等言三娘上前叫门,门就已经开了。

椒图面带微笑站在门口,拱手作揖道:“言姑娘,别来无恙。”

“你知道我会来?”

“言姑娘,龙子椒图是守卫门户之神,若连你站在门外都不知道,岂不是失职?”

椒图虽然说话温和客气,但却丝毫没有请言三娘进去的意思。他越是这样,言三娘心里就越是疑惑。

难道,尘暮在这里?

“椒图,客人拜访,哪有站在门口说话的道理?”镜染从院子里走出来,笑盈盈地将椒图拉到一旁,又对言三娘道:“言姑娘快请进。”

三个人分主客坐下,言三娘道:“我是来寻灵剑山尘暮上仙的。”

闻言,椒图与镜染对视了一眼,椒图问道:“尘暮他做了什么?”

言三娘垂眸看着手中茶盏,微笑道:“对于九重天上的神仙而言,他什么都没有做。”

“言姑娘,你误会我的意思了。”椒图忙要解释时,看见镜染皱眉冲他摇头,只好作罢,闷在一旁喝茶。

镜染柔声道:“言姑娘,我知道你对九重天上的神仙心有芥蒂,但我们离开灵剑山之前,他就已经不在山上了。”

“尘暮上仙隐匿了仙泽,就算他此时在这院子里,我也不会知道。”

“他们俩的确是形影不离的朋友,可这一次尘暮真的没有与我们同行。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请姑娘相信我。”

言三娘听了这话,再看看镜染眉宇间越来越浓的黑气,心有不忍,语气也跟着缓和下来。

“凛城有四十九个,八字为极阳的男子,心火被夺走。这四十九个人现在命悬一线。姑娘不忍夺人寿数,可见是不忍牵累无辜。那就请姑娘将他们的心火还给我,救这四十九条性命吧。”

言三娘话音才落,椒图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,惊呼道:“极阳心火!尘暮这小子,他是疯了吗?他居然真的这么做了!”

这突如其来的一声,让言三娘的手狠狠一抖。

而言三娘的话显然也把镜染吓得不轻,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,双唇哆嗦着,“他不会有事的,不会有事的。”

看来,是极严重的事情。

言三娘问道:“他打算做什么?”

椒图没有回答,只在屋里来回踱步,越走越快,越走越慌。

最后,他冲到言三娘面前,抱拳道:“言姑娘,麻烦你先带镜染回言宅,我去找尘暮。”

说完之后,椒图转身离开,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。

言三娘只好暂时先将所有的疑惑都咽回肚子里,带着寿数将尽的镜染回到了言宅。

入夜之后,言三娘在井口摆了一个瓦盆,从怀中取出她给崔珏写的信,用黄纸包好,以掺了朱砂的浓墨写上崔珏的名字,放在瓦盆中。

她双指并拢,朝着瓦盆一指,盆中立刻起了火苗。

“忌日?”镜染出现在她身后,轻声问。

言三娘回头笑道:“每次凛城有事发生,判官大人都会在这个时候来问问情况。现在地府公务繁忙,他分身乏术,我便将阳世的情况写在纸上,烧给他看。”

“你们这样,真好。”镜染看着越烧越旺的火,羡慕地感叹道。

言三娘笑道:“人鬼殊途,仙凡有别,都一样是荆棘丛生的路,最好莫过于两个都是人。”

镜染微微惊讶,“姑娘真的这样想吗?”

言三娘看着她的眼睛,半晌笑道:“成为鬼卿,既是崔珏选择了我,也是我选择了他。他选择开始,我选择继续。”

“明知艰辛,却还是如此选择。”镜染含笑摇头,上前轻轻挽住言三娘的手,“你我一样,都是天下最大的傻瓜,对不对?”

言三娘笑而不语,只是顺着镜染的力道,陪着她一起走到阶前。

两人肩并肩地坐在台阶上,一同瞧着井口尚未燃尽的火,沉默将两个人裹在一起。

言三娘知道,镜染心里藏了很多话,那是些只有与她一样是傻瓜的人,才能听懂的话。

4

镜染说,她认识尘暮的时候,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,住在凛城北郊一个偏僻的院子里,家里靠着贩卖草药糊口。

遇上尘暮那天,她如往常一样进山采药,没想到竟会在山中水潭里,捞出一个昏迷不醒的神仙。

关于这件事,言三娘是有印象的。

灵剑山的剑仙尘暮不知为了什么事,提着剑往龙宫去兴师问罪,双方一言不合动起手来,尘暮以一己之力敌八位龙子。谁胜谁负不知道,只听说尘暮在回灵剑山的途中失踪了,最后的行踪就是在凛城附近。

这事闹得很凶,那段时间凛城附近常有九重天的神仙出没。

而言三娘之所以还记得此事,是因为同一段时间里,六岁的她无缘无故被崔珏关了禁闭,无论怎么哭闹,崔珏都不肯放她出青瓦屋。

现在想想,应该是怕九重天的人发现她身上的阴阳根骨。

“是你救了尘暮上仙?”

镜染闻言,掩口笑道:“不仅没救他,还差点害了他。如果不是椒图来得及时,尘暮可就做不成神仙了。”

她将尘暮从水里拖到岸边,放在一棵参天的古树下面。谁成想那古树日久年深成了精,眼见着自己脚下靠着一个得了道的剑仙,就想着融了他身上的仙骨以为己用。

镜染才一错眼的功夫,尘暮就被古树的藤蔓给绑了个结实,任凭镜染如何拖拽,都不能让尘暮挣脱藤蔓的束缚。

眼见着藤蔓勒入尘暮的四肢,古树的树干上又伸出有一条血红色的藤蔓,顺着尘暮的手臂蜿蜒向前,最后停在他胸口处,如蛇一样直立,准备刺穿尘暮的心脏。

情急之下,镜染一把抱住尘暮,挡在他前面。

眼见着两人都要变成鬼时,赶来的椒图一剑将参天古树劈成了两半。救了镜染,也保住了尘暮的仙骨。

他还是灵剑山的剑仙,她还是阳世里的姑娘。一出美救英雄的戏,剑仙的心没被藤蔓刺穿,却被姑娘的目光给缠住了。

为此,椒图经常感叹,连他自己也不知道,他的及时出现到底算是救了尘暮,还是害了他。

“椒图说,尘暮去龙宫是为了给他抱不平。虽然都是龙子,可椒图的哥哥们总欺负他,而且越来越过分。椒图是个好脾气的,尘暮就不是了。”镜染提起“尘暮”这两个字时,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,“你不知道,他凶得很,在我家里养伤时,总是黑着一张脸。”

“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,若没有你,他就要在那水潭里泡到发霉了。”

“他才不这么想,总说我害了他。”镜染一撇嘴,又道:“被他说烦了,我就赌气问他,我就害了,你能怎样?我一凶他,他那嚣张劲儿就没了。先去一旁闷半晌,然后回来跟我说,害了就害了,也是缘分。”

镜染说着,就好像真见到了尘暮似的,笑得温柔。眼波流转之间,衬着廊下的灯光,忽然有了垂死之人不该有的明媚动人。

言三娘心里一沉,知道是回光返照,这姑娘怕是撑不过半个时辰了。

见镜染说得正高兴,言三娘不忍打断,于是就陪着她一起笑,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。

人死在回忆的笑容里,总好过孤苦落寞。

“他的伤养了三年,他也在我家住了三年。人有旦夕祸福,他眼见着家里就剩下我自己。原本说定的,他养好伤就离开,我只当没遇上过他,以后平平静静过日子。可他反悔了,我……也舍不下他。”镜染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就这么着,选了条仙凡有别的路,在灵剑山下住了几年。有他陪着,椒图也常来家里做客,过得很好。”

“知道我活不长的那天,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,我们俩吵了一架。”镜染苦笑,夹杂着几声咳嗽,“人都惜命,我也知道,这世上有很多人向神仙祈求长寿,他们也真的得到了本不属于他们的寿数,可我做不到。不是因为心善,而是因为他是神仙。”

神仙可以长生不老,而求来的寿数终有尽头。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夺取别人寿数之外,别无他法。

镜染活得时间越长,她身上背负的人命也就越多。

“长痛不如短痛。”镜染靠在言三娘的身上,头枕着她的肩膀,“言姑娘,椒图说,尘暮想将自己的仙骨换给我,请你一定要阻止他。”

原来尘暮收集心火,是打算效法那棵古树,强行将仙骨融进镜染的身体里,这是一命换一命的做法。

“好。”言三娘将镜染冰冷的手握在双手之间,想将她暖热。

“可惜,椒图没能把他带来。”镜染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,她的手越来越冷,身体也越来越重。

“镜染姑娘?”言三娘察觉有异,忙将镜染平放在地上,探手去她鼻下一试,已经没了呼吸。

来不及多想,趁着镜染魂魄尚未离体时,言三娘咬破指尖,用血在镜染额头上画了一个符,将她的魂魄留住。

又叫曼儿来帮忙,两人合力将镜染抬到青瓦屋中放下。

“姑娘,人都死了,你却把魂魄压在尸体里不让出来。一会儿鬼差按名单来拘魂却扑了空,你要怎么向判官大人交代?”

“魂魄若被鬼差带走,一旦过了鬼门关,入了轮回,她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尘暮了。”言三娘将青玉佩放在镜染的胸口,“只要他们能见最后一面,崔珏是骂是罚,我都认了。”

曼儿无奈地翻了个白眼,才要说话,只听外面传来一声闷响,好似有人从百尺高楼一跃而下,落在了言宅的院子里。

5

言三娘愣在青瓦屋门口。

地上躺着的是椒图,看样子身受重伤,一连挣扎几次都没能爬起来。

对面不远处还有一个人,右手持一柄长剑,左手托着一盏晶莹剔透的莲花灯。灯芯血红,灯光幽绿,正是那四十九团心火。

言三娘的手轻轻一挥,青瓦屋的门立刻闭合落锁,外面的人进不去,里面的人也出不来。

“尘暮上仙,且慢动手。”

言三娘忙过去将椒图扶起来,安顿在一旁的台阶上。

再回身时,忍不住打了个冷颤。此处距离尘暮五步开外,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杀气,仍能让人感觉到恐惧。

言三娘强自镇定,缓缓地道:“上仙,镜染姑娘已经不在了,你手里的那盏灯也没了意义。不如将它交给我,趁着镜染姑娘魂魄尚未离开,进去见她最后一面。”

“你再说一遍?”

伴着尘暮的声音,言三娘只觉得眼前剑光一闪,定神细看时,尘暮还在原地,但他的剑正指着自己眉心,再向前半寸,她必死无疑。

额头上浸出细细的冷汗,言三娘深吸了一口气,勉强笑道:“看来镜染姑娘说得没错,上仙的脾气还真是不太好。”

“她常这么说我。”尘暮冷冷地回了一句,语气稍有缓和,却没有将剑撤回去的意思,“你刚才说,镜染怎么了?”

“寿数已尽。”

言三娘说得颇有些视死如归,她很清楚这回答对尘暮而言是多大的刺激,但她也知道,想要让尘暮放下那盏莲花灯,这是唯一的办法。

尘暮的反应出奇的平静,像是早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样。若不是剑尖微微颤动,泄露了剑主人的情绪,言三娘甚至会以为,尘暮根本没有听见她刚才说的话。

“尘暮,镜染绝不会希望你用自己的命,去换她的命。事已至此,罢手吧,也让镜染安心入轮回。”椒图捂着胸口,勉强将一句话说完。话音才落,就身体一歪晕倒在地。

真是被伤得不轻,尘暮下手也太重了。

言三娘眉峰一动,指着她眉心的剑也跟着一动。惊慌之下,言三娘本能地疾速往后退。

她的后背抵在青瓦屋的门上,那把剑点在她眉心,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僵硬,一动也不敢动。

“如果我没有记错,鬼卿隶属判官崔珏管辖?”

言三娘吞了一下口水,“正是。”

“好。”尘暮冷冷地道,“叫他来,我要见他。”

见崔珏做什么?让他改动生死簿?

言三娘赔笑道:“上仙,哪有下属叫上司来的道理?您是九重天上的神仙,想见崔珏,可以直接去地府,何必为难我这个小小的鬼卿呢?”

“我无法带你一同去地府,所以只好委屈他来阳世走一趟。”

听这话中的意思,尘暮是打算用她威胁崔珏。

“尘暮上仙,崔判官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,就算你杀了我,他也不会让镜染姑娘起死回生,再添阳寿。”

“但我会让他给你陪葬。”清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,崔珏站在井口旁,脸色阴沉地看着尘暮,“你认识我这么久,很清楚我做得到。”

尘暮瞥了一眼手里的莲花灯,面对着崔珏道:“你也认识我很久了,也该知道我想做的事,你拦不住。”

“人已经死了,现在魂魄被她强行压住,应该是为了等你来见那姑娘最后一面。”说到这儿,崔珏忍不住看了言三娘一眼。

言三娘心虚地冲他笑笑,好似全然忘了眉心前还悬着一柄锋利的剑。

“我不需要什么最后一面,我要她好好的活着。”

“你去地府找我的时候,我就告诉过你,做不到。”崔珏手指一动,笔出现在他指间,“尚未酿成大错,此时收手,既往不咎。”

尘暮的目光移到崔珏的手上,他既没有说话,也没有动,但剑已经感应到了他的意念。

剑一进一退,血从言三娘的眉心流下来,自鼻梁分流到眼角,宛如泣血。言三娘咬唇忍着疼,没有吭声。

“尘暮!”崔珏上前一步,平素毫无波澜的声音此时如惊涛骇浪。

“下一次,剑就会穿透她的脑袋。”尘暮走到崔珏面前,直视着他充血的双眼,“这剑斩魂灭魄,我劝你听我把话说完。”

崔珏的额角已青筋暴起,“你想怎样?”

“我知道你这个人一向固执,就算我真的杀了这个鬼卿,你也不会妥协。”尘暮后退一步,放手让莲花灯浮在半空。

他抱拳对崔珏道:“得罪之处先行赔礼,今日之事的后果我自会承担,绝不连累你。”

崔珏不解其意,上前扶住尘暮的手臂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他话还没有说完,双臂被尘暮反手抓住。旁边的莲花灯达旋落在两人之间,消失在崔珏胸口处。

尘暮放开手,崔珏向后踉跄了几步,周身出现一层火光。火从他身体里向外燃烧,片刻功夫就将崔珏完全锁住。

极阳心火凝聚在一起,再加上尘暮的仙泽,正是鬼仙的克星。言三娘大惊失色,才要举步向前,立刻被眼前的剑拦住去路。

崔珏被火困住,动弹不得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死簿因心火灼烧,慢慢浮现于火光之中。

“尘暮,生死簿一毁,三界大乱,这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。”

“没了生死簿,你们便无法定她的生死。”尘暮跃起在半空,抬手召回指着言三娘的剑。

他举剑当胸,屏息凝神。

天空骤然间阴云密布,电闪雷鸣。

剑凌空落下,裹挟着雷霆之势劈向下方的生死簿。

在剑刃即将触碰到生死簿时,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挡。

言三娘张开双臂站在崔珏面前,连同生死簿一起全部都护在身后。

黑气从言三娘眉心上涌出,如浓墨滴入水中一般朝着四周扩散。丝丝缕缕,似山水写意,将言三娘与崔珏围在中间。

“尘暮,这是你自找的。”

言三娘说完,宛如丝线的墨色沿着剑身蜿蜒向上,盘根错节,相互交缠成网,将剑困在其中。

这张网迅速扩张,眨眼间连漂浮在半空的尘暮也被网住。

随着时间的推移,黑气越来越浓,网也越勒越紧。困住崔珏的火焰却因这黑气太过冰冷,渐渐熄灭。

恍惚中,言三娘听见崔珏对她道:“想想镜染姑娘,你杀了尘暮,她会死不瞑目。”

言三娘想到镜染临死前说的那些话,也觉得是该收手的时候了。可不知为何,心里想杀尘暮的念头怎么也抹掉。

像是一口气窝在了心里,只有杀了尘暮她才能恢复平静。这念头越来越清晰,黑气不间断地从言三娘的眉心里涌出。

见自己刚才的话并未奏效,崔珏又道:“我没事了,饶他吧。”

话音才落,黑气陡然间消弭于无形。

言三娘往后一仰,倒在崔珏的身上,不省人事。

6

心火重燃,神魂安宁,折腾了几天,总算是把这四十九个人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。

言三娘松了一口气,坐在井沿上享受这难得的宁静。

那天她醒过来时,躺在自己的床上,手里握着青玉佩。镜染的魂魄被带回了地府,而椒图和尘暮不知所踪。

只记得尘暮要毁生死簿,她冲过去挡了那一剑。但是后面又发生了什么,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。

难道,她真的把尘暮给杀了?

当时曼儿被她关在青瓦屋里,什么都没有看见。所以想知道答案,就只能去问崔珏。

可崔珏正忙得不可开交,又三五日没在言宅出现了。

“身为判官,除非是历劫,否则很难有机会再世为人。”崔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惊得言三娘一下子站起来。

拍着胸口缓了缓神,言三娘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我送镜染去地府牢狱见尘暮时,她告诉我,你觉得最好莫过于两个都是人。”崔珏踩着井沿走出来,站在言三娘面前,仔细看了看她额头上的伤,“怕是会留下疤痕。”

“破过相的姑娘好养活。”言三娘笑了一声,又道:“你把尘暮羁押在地府,九重天没找你麻烦?”

“他自愿的。”崔珏淡声回答。

“自愿的?”言三娘挑眉,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怀疑。

崔珏面不改色地点头道:“我告诉他,每次轮回之前,镜染的魂魄都会在地府逗留几日。只要留在地府牢狱里,他每隔一段时间,就能见她一次。”

言三娘闻言失笑,“一世是几年并无定数,他怕错过,会片刻不离地府,这无形的牢笼比地府牢狱更坚固。”

崔珏盯着言三娘眉心的结痂,淡声道:“我已经手下留情了。”停顿了一下,他又道:“下不为例。”

“尘暮被你困在地府,哪里还会有下一次?”

“生死簿既然由我掌管,自然由我负责。”

言三娘怔了一下,旋即笑道:“所以我很清楚,你会不惜自己魂飞魄散,也要保住生死簿。”想了想,她又补充道:“若有下次,我还是会选择挡在你前面。”

“言三娘。”崔珏脸色一沉,略带威胁地低声唤她名字。

“成仙不易,成鬼却不难。”言三娘眉眼弯弯地看着崔珏,“比起两个都是人,我还是觉得两个都是鬼更长远,你说呢?”

崔珏凝视她半晌,移开视线看向天空,低声自语道:“若我是尘暮,也会这样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