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现世报

1

自地府还魂回来之后,言三娘罕见地大病了一场,卧床不起。按着崔珏的说法,是魂魄离开身体的时日太久,乍一回来有些不适应。

曼儿埋怨崔珏,若不是他将言三娘的魂魄留到过年之后才送回来,也不至于如此。

崔珏许是自知理亏,既不搭话也不辩解,只在言三娘的床沿上坐了,任凭曼儿在他耳边碎碎念念,破天荒第一次低眉顺眼地被数落。

倒是病中的言三娘先听不下去了,让曼儿出去转转。

早春三月,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,故而连妖魔邪祟都比其他的月份更多些,趁着还没闹出什么事端,先做防范。

曼儿冲着言三娘一扁嘴,“我知道,能跟判官大人一起过年守岁,别说是让你病一场,就是立刻死了,你也愿意。我啊就是白操这个心,多管闲事。”

言三娘脸上一红,余光里瞥见崔珏脸色有些沉,心知他虽然是地府的判官,但是向来不喜欢听见有人说自己会死。

她连忙对曼儿道:“知道你是心疼我,可你都念叨两三天了,就是崔珏不烦,我的耳朵也要长茧子了。再说,崔珏也不是成心害我。”

“只离魂几日就这样,更看得出是人鬼殊途,我盼着你这份心思最后能有个好结果,你自己也该多想想以后不是?”曼儿一副气鼓鼓的样子,将手里蘸了凉水的手帕放在崔珏手里,“判官大人,你看着办吧。”

这是一语双关的话,言三娘笑着摇了摇头,目送曼儿出门后才将目光转回到崔珏的身上。

只见他看着手里湿漉漉的帕子出神,凉水从指缝里落到他衣服上,浸湿了一片,可他并未察觉。

“曼儿只是信口胡说,你别放在心上。”

崔珏回神,将帕子放在言三娘手里,对她道:“这几日安心养病,凛城若有什么事,自有鬼差去处理。”

闻言,言三娘笑道:“若什么事情鬼差都能办妥,那还要我们这些鬼卿做什么?”

“先歇几日,天大的事也等病好之后再说。”说完,崔珏又补了一句,“说这话的人,是地府的判官。”

这也就意味着,作为鬼卿的言三娘除了遵命之外,别无选择。

言三娘这一歇就是半月有余,期间果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。

凛城已经是河水融化,春暖花开的时候,比起往年,今年的平静让言三娘忍不住怀疑,是崔珏用法术让言宅与世隔绝了。

不过,物极必反,静到了极致就会生出动荡。言三娘甚至觉得,这半月多的平静,就是为了此时的爆发。

这天她正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桑树,忽然感觉到脚下的地震动。有什么东西在言宅下方迅速聚集,只等找到一个出口,就会喷发出来。

这出口就是桑树下的那口井。

井水喷涌而出,全都是带着冰碴的血水。血水呈螺旋状,从井口直冲向半空,转眼就成了三丈多高的水柱。

井边的桑树被血气影响,树皮下渗出的血色汁液宛如红豆挂满了整棵树,像是刚在血泊里滚了一圈。

前院的曼儿闻声跑到后院,乍一见后院这满院子的血色吓了一跳,一时间呆站在廊下,不知该做什么。

“取黄纸来。”言三娘一面吩咐曼儿,一面从衣襟里拿出青玉佩。

青色的玉佩沾了院子里弥漫的血气,立刻青光大盛。光从廊下逼近青瓦屋,屋顶上的每一片青瓦都在颤抖,发出清脆的碰撞声。

声音在井和桑树周围环绕不绝,血气被压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。

这时,曼儿拿着黄纸和蘸了朱砂的笔飞奔到言三娘的面前。

言三娘取笔在手,画了三道符。她摘下青玉佩,压在黄纸符的顶端,沿着上面的朱红色笔迹一路往下捋到末尾。被玉佩碾过的朱红色笔迹中,隐隐透出一股青光。

她两指拈起黄纸符,按在自己眉心上,口中念念有词。而后一挥手,黄纸符化为一道金光直奔着井口那螺旋上升的水柱而去。

接连三道符,分别落在三个不同的方位。

青瓦屋上的瓦片震动得更加厉害,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急促,越来越刺耳。

曼儿受不住这喧嚣,连忙捂住耳朵躲在言三娘的身后。

随着青瓦相互敲击的节奏加快,水柱的颤抖也更剧烈,一张狰狞的面孔从血水中浮现出来。

只是一瞬间,言三娘并没有看清那张脸,也再没有机会确认。因为在脸出现的同时,水柱“哗啦”一声碎裂成无数水珠,大部分回落到井里,只余下溅出来的小部分落在地面上。

桑树上的血水也消弭于无形,只留下满院子的血腥味。青瓦屋上的瓦片随即停止震动,言三娘手里的青玉佩也收起了夺目的青光。

一切恢复如常,只有地上一摊又一摊的血水,证明刚才的事情的确发生过。

曼儿看着仿佛杀人现场的院子,又转头看着凝眉不语的言三娘,“姑娘,现在怎么办?要不要烧个纸把判官大人请来?”

言三娘朝着长廊尽头一努嘴,“喏,那不是?”

崔珏走到言三娘面前,瞥了一眼地上的血水,道:“到底还是闹到你这儿来了。”

“是什么事,竟然引得无定河底的尸骨水泛滥倒流?”

“含冤受辱而亡。”

“难怪。”言三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又问道,“鬼差没能把魂魄带回去?”

“派去的鬼差被打成重伤。”

言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,以一己魂魄之力就敢与地府抗衡,除了魂魄本身因为冤死而获得了强大力量之外,此举更显出这魂魄要沉冤昭雪的决心。

“你希望我出面处理这件事?”言三娘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崔珏。

崔珏点头,“无论结果如何,这魂魄的所作所为都已触犯地府律法,难逃责罚。”

“既然如此,那判官大人直接让她魂飞魄散就是了,又何必劳烦姑娘呢?”曼儿不解地看着崔珏。

崔珏看了曼儿一眼,没有回答,径直离开言宅回地府去了。

曼儿莫名其妙地看向言三娘,听她轻声道:“你觉不觉得,崔珏这家伙越来越像阳世的人了?”

“你想说,判官大人没把你变成鬼,你倒把他变成了人?”

言三娘笑着摇了摇头,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2

次日清早,言三娘正准备出门去查含冤而死的事,却见管家来回禀,说有人登门拜访,求她救命。

因为病人年事已高,经不起折腾,故而那人请言三娘跟他回去,地方是位于无定河上游的宝塔庄。

这庄子上住着五六十户人家,每家每户都姓王,皆是同宗同族。之所以叫宝塔庄,而非王庄,是因为在庄子的入口处,沿着无定河建有一座不知年代的宝塔。

庄子里的老人们代代相传,说这宝塔是先祖来此定居之后,请了高人建造,用来镇压邪祟的。

时间久远,这传言究竟是真是假早已不可考证,只知道宝塔庄此前一直都风平浪静,直到他们的现任长老得了恶疾。

言三娘到了宝塔庄先不忙进去,而是绕着那宝塔看了一圈,最后目光落在建在宝塔旁边的一个木台子上。

血迹斑斑,阴气缭绕。言三娘目光一凝,皱起眉头。

负责去请言三娘的人解释道,若是有人违背族规,就会在此处接受惩罚。只因为传言说宝塔辟邪,所以才将行刑的地点选在了这里。

说完,这人带着言三娘进宝塔庄。绕过了贯穿宝塔庄的大路,从偏僻的小路进了庄子,像是做贼。

“请言姑娘恕罪,我们族里有规矩,女人不能从祠堂门前过。”

面对这样的解释,言三娘鼻子里哼了一声,“这么看不起人,又何必大老远地去请我呢?”

“不瞒姑娘,无论是郎中还是道士,我们请了许多,可都不顶用。听说姑娘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活神仙,只求姑娘能救救我们族长。”

“这位大哥此话差矣,正所谓生死有命,我言三娘再有本事,也拗不过地府的生死簿。”说着,言三娘抬眼看着眼前这气派的大宅,隐隐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,“我只能说,试一试。”

得了言三娘这句话,那人如同抓到了救命草,连连给言三娘作揖,又带着言三娘要从旁边的侧门进大宅。

“怎么,又是你们族里的规矩?”言三娘不悦地看着那带路的人。

那人为难地点头。

言三娘顿时心里一股怒火蹿上来,冷声道:“我在此处等着,你把你们族长抬出来吧。”

“抬出来?”

“我言三娘就算是在凛城的将军府,也是正门进,正门出。这位大哥,别忘了,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人,而不是有求于你们。”

“言姑娘误会了,这规矩不是针对你,只因为……”

“只因为我是女子?”言三娘没好气地打断了那人的话,“好,那我也只有一句话,这病若看,就在这里看,不看,我立刻回去。”

说着,言三娘转身作势要走,那人连忙上前拦住,赔笑道:“姑娘息怒,我这就去跟长老们商量。”

商量的结果让言三娘瞠目结舌。

他们竟然真的在大门外面支起棚子,围好帐幔,架好炉火,将已经病入膏肓的族长连人带床抬了出来,放在言三娘面前。

只为了不破坏女子不得走正门的规矩,就如此大费周章?言三娘忽然觉得,无论这庄子上发生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,她都不会觉得惊讶。

老族长是厉鬼怨气缠身,这一点言三娘在闻到腐烂气味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。

可问题是,这有本事搅动无定河尸骨水,又能对抗拘魂鬼差的厉鬼,为什么要找上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呢?

“族长生病前后,你们庄上可死过人吗?”

站在周围的人面面相觑,每个人都欲言又止,只拿眼睛看着别人。

相互推诿了半天,最后还是那个去请她的人站出来道:“姑娘,这家丑不可外扬,我们也不方便说。”

“哦,那你们准备后事吧。”

“言姑娘?”周围这几个族中长老见言三娘又要走,一下子把她给围了起来,“姑娘,你不能见死不救啊。”

“你们什么都不说,让我怎么救?”言三娘心里恨不得直接拎起那几个老头的衣襟,把事情逼问清楚,“族长这是被厉鬼缠身了,解不开厉鬼这口怨气,大罗神仙来也没办法。”

几位长老听了言三娘的话,立刻凑到一旁低声商量。半个时辰之后,终于推举出一个人来给言三娘解释事情的原委。

不久之前,族长与长老们曾决定以族规处死一个叫祁春水的姑娘。据说,她为了能与奸夫在一起,竟狠心毒死了丈夫。幸而她丈夫的弟弟发觉尸体有异样,立刻报给了族长。

奸夫被庄子上的人乱石砸死,祁春水则被带到宝塔旁的木台上,脚上绑了巨石,沉入水中。

“证据确凿?”言三娘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怀疑,“官府来人定了案?”

那说话的人摇头道:“这种事儿若是宣扬出去,我们宝塔庄的人以后还怎么见人?再说家务事又何必惊动官府呢?”

“所以,仅凭一面之词?”

“有大夫能证明她丈夫是被毒死的。”

言三娘在心里长叹一声,真是自作孽不可活。

这地方多年前曾发生过屠杀战俘的事情,尸骨全部沉入无定河底,天长日久形成了堪比黄泉水的尸骨水。只因有那宝塔镇着,所以这水不曾上涌,也没有融进无定河里。

祁春水冤死,还背负骂名,本就怨气难消,又被浸入血肉化成的尸骨水里,所以魂魄立刻变成了厉鬼。

“言姑娘,这该说的不该说的,我们可都说了,你看?”

言三娘瞥了一眼床上奄奄一息的族长,“我尽力而为。”

3

“什么尽力而为?这种人就应该放任他们被厉鬼缠身。”曼儿气愤地道,“既然他敢草菅人命,那咱们也别管他,让他抵命。”

“我是鬼卿,不是青天大老爷。”言三娘瞥了一眼站在青瓦屋门口的曼儿,“不趁着此时正主没死、怨气未散阻止那厉鬼,后患无穷。”

“那被冤枉的人就白死了?”

“阳世有阳世的规矩,惩治他们有别的办法。”言三娘说话间已经在青瓦屋的地上画好了阵法,将长明灯托在手里。

曼儿犹豫了一下,道:“姑娘,要不要等判官大人回来?那可是连鬼差都不放在眼里的厉鬼,你这是以身犯险。”

言三娘笑道:“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,还怎么当鬼卿?”

曼儿知道她劝不动言三娘,只好关了青瓦屋的门,站在外面守着。

屋中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,长明灯的光被逼得只剩下了一个小亮点。言三娘站在阵法中间,用手护住长明灯的火焰,闭目凝神,心里默念着祁春水的名字。

片刻之后,一滴冰冷的水落在言三娘的手背上,阴冷在黑暗中弥漫,将言三娘团团围住,只是碍着她脚下的阵法,不能靠近她。

“我知道你心有不甘,但厉鬼索命终非正途,就算你杀了宝塔庄里所有的人,被毁的名声也正不过来。”

长明灯的火焰猛地抖动了一下,青瓦屋中寂静无声,言三娘没有得到任何回答。

“我虽然不能让你活过来,但可以洗掉他们泼在你身上的脏水。”

“你是鬼卿,给地府办事,我为什么要相信你?”黑暗中传来尖锐如刀刃的声音,像是要将人的耳朵刺出血。

“因为她是言三娘。”崔珏的声音平如井水。

伴随着崔珏的话,长明灯的火焰立刻大盛,光将周围的黑暗逼退,片刻之后将青瓦屋照得通亮,只余下一个墙角的黑暗。

“你怎么来了?”

言三娘担心地看向墙角那一小块阴影,听崔珏继续道:“按着地府的规矩,你重伤鬼差,已是魂飞魄散的大罪。”

“崔珏?”言三娘知道他向来依律办事,忙上前一步挡在他和墙角的黑暗中间。

崔珏看了言三娘一眼,而后目光越过她落在厉鬼身上,“但她可以用阳世的方式解决,我乐见其成。”

所以,他这个地府的判官没有立刻动手。

缩在墙角的那一团黑暗沉默了许久,才低声道:“暴毙的尸体都会被烧毁,是不是中毒已经空口无凭了。没有证据,官府什么都不会管。”

“我只想知道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”

祁春水没有回答,安静片刻后,黑暗里传来她低低的啜泣声。

言三娘与崔珏对视了一眼,崔珏道:“生死簿上,你丈夫的确是病死的。”

“那病来得凶猛,只两三天人就不行了。”祁春水呜咽着,断断续续地道,“守灵那天,他弟弟对我意图不轨,被我骂了一顿。然后,就出了这样的事。”

“那个秀才是怎么回事?”

“他是租我家厢房的客人,外来的人在宝塔庄没什么根基,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。”

“宝塔庄上就没有人主张报官?”

祁春水苦笑道:“我是远嫁来的,跟秀才一样没有靠山。而且,在他们眼里,女人家的命本就不值什么。对于他们来说,为了族里的脸面,这种事不管是不是真的,既然传出来了,就该杀一儆百。”

言三娘想起自己在宝塔庄的遭遇,深有同感地点头道:“他们连我这个客人都欺负,更别说你这嫁过去的媳妇了。”

“哦?”崔珏闻言,轻轻挑眉,似乎很感兴趣。

“得空了我细细说给你听,真是一桩奇闻。”言三娘又是好笑又是生气,又对祁春水道,“不过,祁姑娘,我还是希望你能留那个族长一命。”

“不可能。”祁春水的声音立刻变得异常凌厉。

言三娘吓了一跳,定了定神继续道:“不止厉鬼索命这一条路可以走,你何必为几个混蛋搭上下辈子?你与我合作,将他们绳之以法,还阳世一个清平,是积阴德的事。将功补过,到了地府你也可以少受一点罪。”

祁春水闻言,沉默不语。

言三娘见她似乎有所动摇,忙悄悄扯了扯崔珏的衣袖,转过头满脸期待地盯着他看。

崔珏只好帮腔道:“是非功过,量刑时都会考虑。”

判官这一句话抵得上言三娘一百句,祁春水道:“好,我听你的。”

“这就对了。”言三娘立刻喜上眉梢,“还有一件事,出面证明你丈夫是被毒死的那个大夫,你知道是谁吗?”

“知道。”祁春水咬牙切齿地道。

“我想,这件事由他来上告官府,再合适不过。”

“这不可能。那个人视财如命,无利可图的事情他不会做。”

“利弊都是相对的。”说着,言三娘走到墙角,蹲下身对着那一团黑暗耳语了几句,最后笑道:“在这一点上,死人可比活人有用太多了。”

“好,我这就去。”说完,墙角的黑暗渐渐缩小,最终消失不见,整个青瓦屋里满是长明灯散发出的柔和的光。

言三娘犹豫了一下,问崔珏:“你向来不喜欢我管闲事,这次怎么格外支持我?”

崔珏没有回答,反问道:“阳世的人见了神仙会如何?”

“求平安,求护佑,求赐福。”

“那么见了地府的鬼仙呢?”

“九成九会吓得不知所措。”

“你可知为何?”

这话问得言三娘一愣,她摇头道:“不知道。”

“因为地府意味着惩戒。”崔珏走到门口,轻轻将门打开,外面的光落在青瓦屋里,他回头看着愣神的言三娘,“但或许,对于世间的人来说,阳世的惩戒要比地府的惩戒更有效。”

言三娘略一沉吟,笑道:“因为是现世报?亲眼看到的因果循环,比看不到摸不着的地府更具威慑力?”

“至于效果如何,还要看你。”说完,他径自离去。

言三娘望着洒在地面的阳光出神许久,末了轻笑一声,“好,就让那些家伙看看,什么叫人在做,天在看。”

4

曼儿一连在凛城的衙门屋脊上趴了三天,既没有看到宝塔庄有人来伸冤,也没有看到有人来告状,只好悻悻地回言宅去告诉言三娘。

难道是祁春水反悔了?如果真是这样,那不仅是族长,可能整个宝塔庄的人都已经死了。

言三娘连忙带着曼儿去了宝塔庄,脚才踏上宝塔庄的大路,立刻就被人给拦住了,说什么也不让通行。

远远地,从路的尽头处传来哭丧的声音。细细一问才知道,死的是一个大夫。

言三娘吃了一惊,她只让祁春水吓唬这大夫,没让她把人杀了啊。

“自首的没了,现在怎么办?”曼儿挠了挠耳根,看着言三娘。

言三娘左右看了看,拉着曼儿走到河边的宝塔旁,对曼儿道:“你在这儿守着,我去找祁春水。”

“初春开化的水最冷,你要跳下去?”曼儿赶紧拉住言三娘的胳膊。

“拖得越久,厉鬼的怨气就越大。”言三娘挣脱曼儿的手,纵身跳进了无定河里。

她顺着宝塔一路下沉,最后到了宝塔的底部。血水从宝塔的根基下一股一股地涌上来,像是有人正在吐血。

顷刻间,言三娘的视线里只剩下了血红色。她用手捻了捻身体周围的血水,感觉十分黏稠,水中夹杂着腐烂的皮肉。

这就是沉在无定河底的尸骨水,一定是借着祁春水的厉鬼怨气才挣脱了宝塔的镇压,涌入无定河的。

再这样下去,整个无定河都会被尸骨水污染,所有饮无定河水的地方都会出现瘟疫。

“言姑娘,是你吗?难道他们连你也不放过?”

随着祁春水的声音出现,围绕在言三娘周围的尸骨水“哗啦”一下散开,在言三娘面前形成了一块没有水的空间。

“我是来找你的。”言三娘走到不远处那团黑气面前,“祁姑娘,你我有约在先,你怎么就直接把那个大夫给杀了?”

“我没有杀他。”祁春水的声音无可奈何地回答,“我也没想到,他会自己把自己吓死。”

那大夫心里本就有鬼,晚上乍一见到祁春水的冤魂,不等祁春水开口说话,他就立刻吓得晕了过去。

醒过来之后,只觉得屋子里到处都是祁春水的影子,嘴里不停念叨着冤魂来索命了,他对不起祁春水,渐渐地就神志不清了。

“等我再去的时候,他已经死了。”

做了亏心事的人,最怕鬼叫门。

言三娘叹了口气,“是我思虑不周。”

“人死了,你的计划也就跟着被打乱了。言姑娘,你的好意我心领,但这件事终究还是要靠我自己。哪怕是魂飞魄散,我也一定要洗刷这身后的骂名。”

“等等,还有办法。”言三娘立刻回答,“我去地府将你丈夫的魂魄带回来,让他托梦给凛城的知府。”

“只是一个梦而已,知府会当真吗?”

“如果只有一个梦,当然不会,但若天降异象呢?你能控制尸骨水,就说明你能控制无定河。”言三娘胸有成竹,“这次若还是不成,我就助你推倒这座宝塔,让你水淹宝塔庄。”

祁春水沉默了片刻,道:“好,我再信你一次。”

言三娘得了祁春水的允诺,心里一块石头落地。但立刻又有一块石头悬在心头,没有着落。

祁春水的丈夫已经死了有一阵子了,按照地府的效率,魂魄可能早已再入轮回。所以,她只能去地府借一个魂魄来冒充祁春水的丈夫。

然而,一旦这样做了,就牵扯到阴阳两界。因果纠缠之下必定别生事端,所以崔珏一定不会允许她这样做。

言三娘愁眉不展地从水面冒出头来,才要起身上岸就被躲在宝塔上的曼儿按住了头。

她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化为猫形的曼儿,顺着她的目光往宝塔后的岸边看,发现那里竟然站了一大群人。

为首的人穿着官衣,身后带着一队捕快。捕快的后面是宝塔庄的族长和长老,再外圈站满了看热闹的人。

言三娘只好泡在水里,悄声问道:“这群人是怎么回事?”

“那个是凛城新来的知府,说是前天晚上有个宝塔庄的大夫托梦给他,说此处有冤,让他务必来看看。”

“前天?那怎么现在才来?”

“知府醒了之后派人来这儿打听,发现这里真死了个大夫,这才觉得事有蹊跷。”

“那该查该审该抓人,他们依律办事就是了,都守在这里做什么?”言三娘瞥了一眼伸长了脖子往无定河上看的知府,总觉得他似乎是盼着这平静的河面上出点什么事。

“姑娘你忘了?没证据啊,就算是知府做了个梦,也说明不了什么。而且,整个庄子的人都说祁春水就是该死,知府也没辙。”曼儿眼睛一翻,无奈地道。

言三娘低头想了想,恍然笑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
说完,她将左手握着随身携带的青玉佩,右手按在宝塔上。闭上眼睛,立刻能够感觉到被压在宝塔下,蠢蠢欲动的尸骨水。

她以自身的力量撼动了宝塔的根基,宝塔开始剧烈地震动,曼儿连忙纵身跃开。

无定河的河水渐渐停止了流动,从河底向上翻涌出血水,像是沸腾了一般。血水见了阳光后立刻化为血汽,眨眼间笼罩了无定河两岸,连太阳都被蒙上了一层血色。

一具具的骨骸漂浮到河面上,又随着水浪的涌动沉回到河底。周而复始,无定河仿佛是在炫耀自己曾吞噬过多少生命,埋葬过多少躯体。

终于,一具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尸体从河底浮上来,尸体的脚上还系着沉甸甸的石头。

在尸体的下方聚集了大片的黑气,形成了巨大的阴影。阴影托着尸体朝木台靠近,最终停留在距离木台不远的地方。

在黑气的搅动下,尸体周围出现了漩涡,血水与黑气融合在一起,形成了螺旋上升的水柱。

水柱托着尸体长到与木台一样高的时候,停止了继续上升。

岸上站着的所有人都已经看傻了,谁都不敢走上木台,把那具怪异的尸体捞起来。

言三娘靠在宝塔后面看了半天,发现还是没人敢动,只好自己动手。她朝着尸体伸出手,指尖微动。

尸体的四肢立刻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住,随着言三娘手指的移动,尸体一下子从水柱上站起来,一步一步地走到木台上,直挺挺地立在所有人的面前。

岸上人群里立刻响起尖叫声,“诈尸啦!”

一语未了,看热闹的人立刻四散奔逃。然而周围遍布的血色雾气不仅遮挡了他们的视线,更是将他们困在了这里。

人和尸体僵持了近半个时辰,终于有人站出来,走上木台。

知府战战兢兢地对尸体道:“姑……姑娘,你就是祁春水?”

言三娘操纵着尸体点头,然后让尸体平躺在木台上,自己收回了连着尸体的无形丝线。

知府见状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对慌乱不已的百姓道:“天降异象,必有冤屈。来人,将一干人等押回凛城衙门。”

说完,他又转过身来,双手抱拳,对着祁春水的尸体鞠了三个躬,嘴里念叨道:“有劳姑娘随下官一起回衙门一趟,请放心,下官一定尽全力还姑娘一个清白。若姑娘信得过下官,就请让无定河回归正常吧。”

言三娘的手离开宝塔,塔身立刻停止了晃动。

木台前的水柱立刻回落到河水里,融进了无定河水里的尸骨水迅速下沉回河底,被宝塔根基吸收,消失于无形。

笼罩半空里的血色雾气没有了血水的持续蒸发,也开始变得稀薄,最后消散,露出青天白日。清澈的无定河水波光潋滟,又开始朝着下游流去。

那团黑气将言三娘轻轻托起来,放在岸边,而后又迅速撤回到无定河里,沉入水中。

5

言三娘的身体本就没有痊愈,又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许久,雪上加霜,于是再度卧床不起。

曼儿本想趁着崔珏不在的时候给言三娘送药,没想到她端着药进来时,崔珏已经坐在床边。

曼儿暗道了一声倒霉,硬着头皮把药端过去。

“早春水寒,跳下去是什么结果你不知道?”崔珏接过药,一面用勺子搅动药汤,一面淡淡地道,“竟不拦着。”

曼儿只好老老实实地听着,也不敢还口说自己根本拦不住。

其实崔珏心里清楚,当时当刻的情况,别说是她,就算是崔珏自己在场也拦不住。可他还是不咸不淡,没完没了,换着花样地说。

这分明就是在报复。

谁让她不久之前,刚数落过这位判官大人呢?

“现世报。”言三娘忍不住笑出来,转了话题问道,“祁春水的案子怎么样了?”

曼儿抓了救命草一样,立刻回答道:“虽然没有证据,但是那天无定河的异象把族长和那些长老吓坏了,审都没审,就自己竹筒倒豆子一样地招了。”

“已经定案?”

“嗯,诬告的人被判了死刑,族长草菅人命也要处死,其余的算帮凶,或轻或重都定了罪。”

想了想,曼儿又补充道:“知府亲自撰文夸赞,说祁春水虽然冤死,却坚持要给自己洗刷冤屈,这份诚心感动了上天,所以才有鬼魂托梦,无定河异象。对了,他还让宝塔庄的人给祁春水修个好坟头。”

“人都死了,这些也没什么用。”言三娘叹了口气,又问崔珏,“她的魂魄呢?已经带回地府了?既然已经洗刷了身后骂名,那厉鬼的怨气也应该消解了吧?”

“本应该判处魂飞魄散,念在她帮你惩罚了作恶之人,酌情量刑,留了魂魄,送到地狱去了。”说着,崔珏将手中晾凉了的药递给言三娘。

言三娘喝过药后,将空碗递给曼儿。

曼儿拿了碗就走,生怕走慢了再被崔珏数落。

屋里只剩下言三娘和崔珏,言三娘靠在枕头上盯着崔珏,眼睛里有千言万语,却偏偏一句话也不说。

“她丈夫的魂魄已经入轮回了,牵扯了别人会有新的因果相报。你身上阴阳根骨的事情已经够麻烦了,再卷进莫名的因果里,会多生许多事。”崔珏知道言三娘会问,索性在她没有问之前,先说了出来。

却不料,言三娘摇头道:“我不是想问这个。”

崔珏略带疑惑地看着言三娘。

“鬼卿不是第一天存在,地府也不是如今才代表惩戒,我管闲事更不是头一遭,可你明明白白地支持我用鬼卿的身份和能力,按阳世的规矩惩罚作恶的人,却是第一次。”

“那又如何?”崔珏不解。

“我想知道,是因为这次涉及了尸骨水,所以特殊情况特殊处理,还是以后我也可以这么做?”言三娘紧紧地盯着崔珏。

“以后也可以。”

“鬼卿的职责怎么突然就变了?”

崔珏想了想,道:“你知道,并非所有的事,地府鬼差都能够做到。”

言三娘点头,“你最初挑选鬼卿,让我们以阳世人的身份为地府办事,就是因为这个。”

“这本是权宜之计。生死簿别册上的人总有处理完的一天,到那时,鬼卿之职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。”

“你是说,到了那个时候,鬼卿会被地府裁撤?”

言三娘的心沉了一下。她很清楚,一旦她不再是鬼卿,她与地府之间就再没有任何联系。

而作为阳世的人,无论是判官还是鬼差,她都不能再见,毕竟人鬼殊途是天规。

言三娘看着崔珏,她想说到时候她可以一死了之,可念及崔珏对待她死亡的态度,又把话咽了回去。

崔珏知道她想说什么,轻声道:“幸好,你天生是个管闲事的命。”

“所以呢?”言三娘不解他话中的意思。

“你给鬼卿找了一个长久存在的理由,而且,这一次做得很好。”

以现世报震慑世人,只有鬼卿能够做到,这意味着即便生死簿别册的事情解决了,鬼卿这个职位也有存在的理由。

她仍旧是鬼卿,仍旧可以如现在这样名正言顺地见鬼。在寿数用尽之前,再不用担心所谓的人鬼殊途。

曼儿的话,他到底还是放在心上了。

这个“以后”,他考虑得十分长远。

言三娘低眉垂眸,笑道:“我也觉得很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