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阎王请帖

1

临近年关,临城内外张灯结彩,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,连一向冷清的言宅里都多了些喜庆。

言三娘坐在书房里,面前的桌子上并排摆着两张帖子。一张是拜帖,另外一张则是请帖。

两张帖子一红一黑,明明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,但却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。

拜帖是按照凡间的习俗制作写就的,喜气洋洋的红底,上面是浓黑的字迹。只不过拜帖上写没有名字,也没有写拜访者的头衔,只有写了要登门拜访的日子,也就是今天。

言三娘拿起请帖,这是跟着拜帖一起送来的,比拜帖更能彰显即将要来访的人的身份。

这是一张通体墨黑的帖子,没有点缀也没有花纹,放在桌子上时,像是凭空在桌子上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。翻开帖子,里面的字是幽绿色的,如同深夜中的鬼火。

言三娘合上帖子,放在桌子上。她靠着椅背,双手盘在身前,盯着桌子上这两张帖子不说话。

片刻之后,管家出现在窗外,说是有人来访,此时正坐在前院的正厅上喝茶。

终于来了。

言三娘将桌上这两张帖子塞进袖子里,出门嘱咐管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,无论发生什么事情,不许言宅里任何一个人靠近正厅。

管家虽然不解言三娘这话中的意思,但他在言宅已经很久,稀奇古怪的事情见多了之后,早就习以为常了。

言三娘刚一进正厅的大门,就看见了负手站在屋中,正在欣赏厅中摆设的客人。

听见门口有声音,客人回过头,笑道:“上次没有来得及细看,你这屋子里的布置虽然简单,但却别有味道。”

言三娘勉强笑了一笑,走到客人面前,抱拳垂头道:“鬼卿言三娘恭迎阎王殿下大驾。”

阎王见她如此,也不客气,转身在客位上坐下,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盯着言三娘。

言三娘见她如此,稍微犹豫了一下,也走到主位上坐下了。

既然是分了宾主坐下,那就说明阎王此番来并非是公干,乃是为了私事。

可是,堂堂地府阎王会有什么私事来找她呢?难不成是为了崔珏?言三娘心里七上八下,有些忐忑不安。

上一次阎王以踢馆的架势闯进言宅时,言三娘就看出阎王对崔珏颇有情意,只是崔珏那榆木脑袋全然没有意识到。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认识,言三娘心里一直都把阎王当成情敌。

好在言三娘知道,阎王虽然看上去像是个小姑娘,但的的确确是一位公私分明的贤君,还不至于以权谋私,仗着阎王身份欺压她这个鬼卿。

“我来这儿,崔珏不知道,他不问你也别说。”

言三娘点点头,等着阎王继续往下说。

“请帖你可收到了?”

言三娘再次点头,从袖子里取出请帖放在桌子上。

“看你这样子,似乎对这请帖十分疑惑。”

言三娘犹豫了一下,字斟句酌地回答道:“言三娘只是鬼卿,按照地府的规矩,无故不能入地府。”

“你是我请到地府的客人,怎么能算是无故呢?”阎王故意皱起鼻子,做出不高兴的表情,“言三娘,难不成你怀疑我请你去地府是想要害你?”

这并非是没有可能的事情,但言三娘确定,阎王没有这个打算。

“殿下,鬼卿隶属判官大人管辖,官大一级压死人,没有判官大人的允许,哪怕是殿下您的邀请,言三娘也不敢贸然就答应。”

阎王一听,无奈地叹气道:“若我已经跟他商量妥当了,也就不用特地支开他,私底下来找你了。”

原来是被阎王找了借口支开,难怪一大早接到地府传唤命令的时候,崔珏有那么一瞬间面露诧异。

“我还是不明白,殿下此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?”

阎王向后一仰,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唉声叹气。言三娘在一旁看着,心里忽然生出亲近之意。

她是个执掌生死,管理地府的阎王,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。

“若我应了这请帖,会有性命之忧?”言三娘双指夹起请帖,冲着阎王晃了一晃,“而且不只是死,还可能魂飞魄散?”

“我也知道瞒不过你,可……”阎王一下子坐直,分明是鼓起了勇气想说什么,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,身体也瘫回到椅子背上。

言三娘放下请帖,起身走到阎王面前,看着她笑道:“殿下是想说崔珏的事情吗?”

阎王点点头。

言三娘又问道:“殿下想说喜欢他?”

阎王沉想了想,居然摇头。

这可大大出乎言三娘的意料之外,所以言三娘除了目瞪口呆地盯着阎王之外,找不到第二种表情。

“这有什么奇怪的,就算是阎王,在感情上也会有迷茫吧?”阎王别扭地把头转开,强作不在意地道。

“殿下,我真是被你弄糊涂了。”言三娘哭笑不得,“上一次来,殿下跟我分明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,怎么就忽然不喜欢他了?”

“在你眼里,崔珏那家伙当然很让人喜欢。”阎王从椅子上起身,与言三娘面对面站着,两人身量差不多,正好四目相对,“他是我父王一手栽培的判官,现在又辅佐我,用你们人间的话说,崔珏与我是青梅竹马,按照常理来说,我见你如同见情敌也说得过去。但我知道,不是为这个,我是嫉妒你。”

“嫉妒我?”

“他对你实在很不一样,比对我好多了。我与他情同手足,遇到你之前,他就对我一个人还算好,可遇上你之后我才知道,我的待遇其实不如你这么一个外人。对了,他还把我送他的东西送你。你说,换做是你,不嫉妒?不生气?”阎王十分坦然地看着言三娘。

言三娘抿唇笑道:“换做是我,怕是要气得拿刀杀人。”

“所以啊,我与他故作亲密报复你也很正常。”阎王坐回椅子上,又补充了一句,“总之你可以放心,我绝对不会因为崔珏加害你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言三娘温和地笑着,坐在阎王旁边,“那么殿下是否可以告诉我,想要用我这个鱼饵去钓哪一条大鱼?”

“你可还记得丰沮山的巫罗?”

言三娘点头,她当然记得。不久之前,她差点因为巫罗的设计而触犯弑神天规,现在想想都还心有余悸。

“他今晚来地府。”

“上次的事他竟没有得到惩罚?”

“我将他所做所为上奏玉皇,可玉皇说以和为贵,既然没出什么大事就算了,还让我借过年由头设宴款待,与他言和。”阎王的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,“九重天上那群神仙,先是擅自赐寿命给凡人,让地府收拾烂摊子,现在又滥杀凡人,公然将生死簿视作无物。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,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。”

“你想以我为诱饵,让巫罗在地府犯事,人赃并获,就地正法,杀鸡儆猴?”

“可崔珏碍着你的安危,无论如何都不同意。”阎王转头盯着言三娘的眼睛,“你怎么说?能答应我吗?”

言三娘点头笑道:“这么好的机会,错过了岂不是可惜?”

2

“姑娘死了。”

崔珏回到言宅,听到曼儿这回答时吓了一跳。细问之后才知道,言三娘只是暂时魂魄出窍而已。

他去了青瓦屋,看着躺在地上的言三娘不语。过了一会儿,从青瓦屋出来,叫了曼儿和管家过来,问今天是否有人来拜访言三娘。

曼儿和管家都被言三娘嘱咐过,什么都不许对崔珏说。曼儿又不敢对崔珏说谎,于是立刻找了借口溜走。

管家支支吾吾半天,也只说是有一个姑娘来过,其余的就不知道了。

果然是阎王殿下说动了言三娘与她合作。崔珏无奈揉了揉太阳穴,转身回地府去了。

此时,言三娘正站在地府的门口,仰视着看不到门楣的青铜色大门。

“原来鬼门关长这个样子。”言三娘自言自语了一句,举步要往前走,旁边走出一个人伸手将她拦住。

这人穿着白绸袍,戴着白玉冠,系着白丝带,垂着羊脂玉佩,蹬着白绸靴,浑身上下一片雪白,没有一点其他颜色。眉眼温柔,彬彬有礼。

言三娘后退了一步,从袖中取出阎王的请帖递过去。

那人双手接过来,恭敬地展开看了一看,复又合上,交还给言三娘。

“我奉命在这里等候姑娘。”他笑的时候真正是唇红齿白,连言三娘这姑娘家都自愧不如。“在下是现任白无常,请姑娘随我来。”

黑白无常是地府拘魂鬼差之首,从前也跟普通鬼差一样负责去阳世拘魂,后因地府出过一次事故,所以黑白无常便不再执行普通鬼差的任务,转而成了阎王殿前的守卫。

每天有这样的美色守在身边,阎王殿下也真是好艳福啊。言三娘看着白无常的背影无声一笑,跟在他身后进了鬼门关。

两人并未走黄泉路过奈何桥,而是沿着黄泉水溯流而上。岸边早有小船等着,却没有船夫。

白无常负责划船,言三娘站在他旁边。忽然听见一声巨响,接着便看到黄泉上游似乎火光冲天,只是被浓重的水雾遮挡,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

“那是鬼狱的业龙,它每三百年苏醒一次,喷出鬼狱业火,净化鬼狱里关着的恶鬼怨灵。”白无常一面给言三娘解释,一面将小船停在一处渡口。

阎王早已经在渡口上等着,一起等着的还有另外一个人,崔珏。

言三娘跟在白无常后面,一步三蹭地来到阎王和崔珏的面前,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消失。

偷眼看阎王,她也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,不抬头也不说话。

崔珏冷着脸看他们过来,而后转头看了阎王一眼,又对白无常道:“丰沮山的人已经到门口了,去把他们接到阎罗殿。”

“是。”白无常抱拳领命而去。

没了白无常挡在前面,言三娘陡然暴露在崔珏面前。她像小时候一样,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,随时准备开溜。

“这儿是地府。”崔珏不冷不热地道。

也就意味着,人生地不熟的言三娘无路可逃。

“崔珏,这事儿是我的主意,跟言三娘没关系。”阎王侧步上前挡在言三娘面前,“我是阎王她是鬼卿,我是她上司的上司,所以她不敢拒绝我的要求。”

崔珏面沉似水,不言不语。

见他不说话,阎王便要举步上前继续理论。但身形未动,言三娘已经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,将她拉了回来。

言三娘道:“丰沮山的人已经到了阎罗殿,既然是双方握手言和,我这个当事人不出面可说不过去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屡次不把咱们地府放在眼里,也该给他们点教训了。不然,他们还以为咱们殿下只是好欺负的小姑娘呢。正所谓君辱臣耻,你是地府判官,又是阎王座下第一得力的下属,不能看着他们欺负殿下,对不对?”

肩头传来言三娘很轻的力道,阎王立刻接着道:“没错,自我即位以来,他们愈加猖狂,分明就是欺负我年轻,不将我放在眼里。崔珏,你作为父王留给我的第一辅佐官,如果任由他们欺负我,那可是对不起父王的托付啊。”

阎王越说越觉得委屈,说到了最后,几乎真的哭出来。

言三娘一面在心里佩服阎王这演戏的本事,一面偷眼看崔珏的反应。只见崔珏面上毫无动容神色,一派死寂地看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。

言三娘与阎王几乎同时感觉到了尴尬,两个人十分识相地闭上嘴,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,隐隐都有一种想要从崔珏眼前溜走的架势。

“说完了?”崔珏语调平平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
言三娘心虚地点点头。

阎王气鼓鼓地回答:“你同意也好,不同意也罢,人我既然已经请来了,就不会让她白来一趟。再说了,那个巫罗可是差点让言三娘万劫不复,你就不想教训他一下?”

崔珏看着言三娘,沉吟半晌,对阎王道:“殿下可想过后果吗?”

“后果?他巫罗在地府犯事,我作为阎王有先斩后奏之权,便是玉皇也说不出什么。”

崔珏摇头:“我指的不是这个。”

阎王愣了一下,旋即意识到他说的意思,笑道:“我知道业龙即将苏醒,你要在鬼狱布防抽不出时间,我会让人盯着丰沮山来的人,还派了白无常保护她。现任白无常是你亲手挑选的人,保证万无一失,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?”

“让客人在阎罗殿里久等,有违待客之道。”

“好好好,我这就走。”阎王冲着崔珏做了一个鬼脸,转头对言三娘道:“还是你了解他,多谢了。”

言三娘微微一笑,看着阎王离开。目光才收回来,就对上了崔珏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。

根据言三娘这么多年的经验来判断,这双眼睛越是平静,底下隐藏的波澜就越是汹涌。

她又想要赶紧从崔珏面前消失了。

冷眼看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,崔珏才凉凉地道:“别的没学会,强词夺理的本事倒是见长。”

“哪有强词夺理,我说的是事实。”言三娘低着头小声嘀咕。

“你可知道之前我为什么没有答应殿下?”

“听殿下说,是考虑到我的安危?”言三娘怯怯地抬头,匆匆瞭了崔珏一眼之后又赶紧低头,“不是还有白无常吗?又是在地府里。”

“百密尚有一疏,算计别人这种事,考虑得再如何周全,最终也还是在赌运气。”崔珏的声音如正在融化的冰块,渐渐变得柔和,“赌注太大,不是不敢输,而是不敢赌。”

言三娘当然明白崔珏的心思,但她也有她的考虑,“崔珏,殿下想要给他们点教训,不只是意气之争。你也明白,放任他们,只会越来越糟,不如杀鸡儆猴让他们有所收敛。”

她抬起头凝视着崔珏的眼睛,继续道:“我是地府的鬼卿,有责任维护地府。不能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就放弃尽责,否则,我以后可没脸说自己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鬼卿了,你说呢?”

崔珏看着她,那目光里欣慰与担忧,欣赏与无奈,似笑似怒,所有的情绪都混成了一团。

最终,他淡淡地道:“去吧,他们还在阎罗殿等着。”

3

言三娘走进阎罗殿的第一眼,就看到了坐在上座的巫罗。

巫罗见言三娘进来,冲着她微微颔首,笑了一笑,仿佛他们是多时不见的老朋友,而非曾经你死我活的对手。

言三娘站在阎罗殿中央,对坐在正中位置上的阎王拱手道:“鬼卿言三娘参见阎王殿下。”

阎王含笑起身,拿起面前的酒杯走下台阶,来到言三娘面前,对她笑道:“从阳间赶来,着实是辛苦你了。”

“殿下言重了。”

“赐酒。”

阎王对站在一旁的白无常使了个眼色,白无常立刻会意,亲自斟了一杯酒,递到言三娘的手里。

言三娘接酒在手,转身对巫罗举杯道:“前尘往事,一笔勾销,愿从此丰沮山与地府亲如手足,共同进退。我先干为敬。”

说完,言三娘仰头将杯中酒喝得一干二净,而后倒转杯口朝向地面,眼睛盯着巫罗看。

巫罗也起身举杯道:“过去有冒犯之处,还请姑娘海涵,这杯酒算是巫罗给姑娘赔礼了。”

待到巫罗的酒也饮尽了,阎王笑道:“很好,本王也将上奏玉皇,言说两家已然和好如初。来,言三娘既然是本王请来的客人,当与本王同坐。”

说着,阎王拉着言三娘一起上了台阶,就在自己桌子旁新加了一张桌子,让言三娘坐了。

“怎么不见判官大人?”巫罗似若无意地问道。

“判官有事在身,分身乏术。本王也不好强人所难,硬要他来。”阎王轻轻一句话带过,同时与言三娘对视了一眼。

一场酒席,在场的人各怀心思。待人接物自有阎王处理,言三娘只安静地坐在一旁,默默打量着从丰沮山来的这些人。

丰沮山有十巫,阎王下帖请的也是十个人,可只来了巫罗一个。

其余九巫都写了回函,说因为这是巫罗个人与地府的恩怨,并不代表整个丰沮山,所以他们不便出席这场为握手言和准备的宴会。

这回复合情合理,阎王只说了两句面子话,并未深究。

宴至终了,巫罗本是打算立刻启程回丰沮山。阎王见状,便出言挽留。巫罗假意推辞之后,答应留下,并提出要参观地府。

“在下久闻地府有许多诡谲奇异的景色,所以冒昧请求阎王殿下许我在地府四处逛逛。”

阎王立刻答应了,吩咐人带着巫罗去客房。

看着巫罗的背影,阎王笑道:“我刚才还以为,咱们这一次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呢。”

“巫罗似乎很是忌惮崔珏,否则也不会特地问起。”

“崔珏啊,铁面判官。”阎王念叨了一声,轻笑,“应该说很少有人不忌惮他。”

言三娘默默点头,表示赞同。

“所以,你回去可要小心。”阎王拍了拍言三娘的肩膀。

言三娘疑惑地看着阎王,莫非是嘱咐她小心崔珏跟她算账?

“你与巫罗都住在客房,离着很紧,万一他有所动作,刀剑无眼。我用你做诱饵,崔珏已经很不满了。若你再因此有什么损伤,我就真没办法跟他交代了。”

但是,阎王怎么也没有想到,没法交代的事情这么快就来了。而且让她意识到,没法交代的,除了言三娘有所损伤之外,还有另外的,更严重的一件事。

“你说言三娘不见了?”崔珏向来平淡的语气里多了一丝难以置信。

阎王用力点头道:“对,不见了。早上起来,我去找她的时候,发现人不见了,屋子里什么迹象都没有,门口的人也说没见她出去。”

“殿下各处都找过了?”

“当然,否则我也不会来找你了。”阎王焦急地在崔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,“她在地府是一个魂魄,如果是正常离开,我一定可以追踪到。可现在,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。”

崔珏复又埋头写文书,一面问道:“巫罗呢?”

“我去的时候,他宿醉未醒,在屋里睡着。派去看着他的鬼差说,他一直都没有离开屋子。”阎王猛然在崔珏面前停住脚,“你说,会不会巫罗还带了其他帮手,可我们没有发现?”

崔珏头也不抬,摇头道:“鬼门关没有异动,没有人潜进地府。”

“那这算怎么回事?好好的一个魂魄,在我地府凭空消失了?传出去,简直让人笑掉大牙。”阎王两只手撑在书案上瞪着崔珏,“喂,丢的可是言三娘啊,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?”

崔珏停住笔,抬眼问道:“白无常呢?”

“被打晕了,我到的时候,他被捆在言三娘屋里的柱子上。”阎王心里越想越觉得慌,“崔珏,你说言三娘的魂魄会不会已经散了?”

唯有魂飞魄散,才能够解释为何她追踪不到魂魄去向。

“不会。”崔珏的回答脱口而出。

阎王本想问他凭什么断定不会,可张口欲言时,忽然意识到,这并非是崔珏出自理性的判断,更多的是出自他的希望。

“对不起。”阎王低头轻声道。

“她是鬼卿,为地府尽责是鬼卿该做的事。”崔珏声音平平地回答,“以阴阳根骨做枯骨香,除了要有尸体之外,还要融入魂魄,单独炼化哪一个都没有意义。我会去言宅看看她的尸体,也请殿下派人看着巫罗。”

“好。”阎王一下子有了主心骨,立刻打起精神,“对了,白无常……他想来向你请罪。”

“黑白无常失职,自有殿下发落。”崔珏将笔放在桌上,起身对阎王拱手,“我先走了。”

说完,他径直离开了屋子。

阎王低头看着书案上的笔,竹制的笔杆已经成了两段。握着的时候看不出,放下了才发现。

崔珏出现在言宅的时候,曼儿那表情像是见到了天大的救星。她撒开四爪冲到崔珏脚下,绕着他转了几圈,激动得只差没扑到崔珏怀里。

崔珏俯身看了看,曼儿身上带着伤。

“丰沮山的人?”

曼儿用力点头,回头看着门扇紧锁的青瓦屋。崔珏明白,定然是曼儿拼尽全力保住了言三娘的尸体。

地府只顾着提防巫罗,却没有料到,整个丰沮山都已经牵涉其中了。

来抢尸体,是为了与言三娘的魂魄一同炼化,制作枯骨香。如今尸体还在,那就说明她的魂魄暂时安然无恙,只是不知道被藏在了何处。

崔珏在心里松了口气,取出那支墨黑色的笔,在青瓦屋的门上画了几笔,又对曼儿道:“若他们再来,放他们进去。”

“放进去?”曼儿惊叫一声,脊背上的毛也跟着炸了起来。

崔珏低头看着曼儿,“瓮中捉鳖。”

4

言三娘朦胧之中,只觉得身下的床热气腾腾,自己像是被人架在了蒸笼上一样,已经快要夹生了。

她醒过来,入眼就是隐天蔽日的水雾。一臂之外隐约有什么东西,可是根本看不清楚。直觉告诉她,隐藏在雾气里的是一个人。

“你是谁?”言三娘挣扎着站起来,揉了揉酸疼的肩膀。心里盘算,或许自己已经睡了很多天。

“白无常。”对方回答。

言三娘看了看周围密不透风的雾气,“这里是鬼狱?”

“你很聪明。”

“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?”言三娘知道,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白无常,他都是敌人,所以她也没有贸然往前走。

“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。”白无常颇为得意地道,“就连阎王也无法追踪到你魂魄的气息。”

“很厉害的手段。”言三娘虽然心惊,表面上却什么都不显露,“是跟崔珏学的吧?”

“你对判官大人很了解。”

言三娘勉强笑了笑,心知自己这次是遇上大麻烦了。

她来地府,是魂魄出窍,除了本身的拳脚功夫之外,再没有任何保命的手段,连崔珏给的青玉佩也不在身边。

白无常隐在浓雾之中,本可以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,可现在竟毫无顾忌地告诉她,这只能说明,在白无常的眼里,她没有机会把他的身份告知给别人。她想离开这里,只有魂飞魄散这一条路可以走。

言三娘默默叹了口气,崔珏说得没错,百密一疏,她运气不佳,偏偏遇上了这百密中的疏漏。

为今之计,只好先拖延时间,见机行事了。

“无常位列鬼差之首,虽然有黑白两位,但黑无常主管拘魂,白无常主管地府守卫,事实上白无常要比黑无常更受阎王殿下器重。所以,我不明白,一来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,二来阎王殿下和崔珏都待你不薄,你为何放着光明前途不要,为巫罗所用?”

“光明前途?有崔珏在判官的位置上,我永远无法超越他,成为新的判官。”白无常嘲讽地冷笑了一声,“再说,与九重天相比,地府不过是一个阴影罢了。”

“你该知道,鬼仙是不能在九重天任职的。”言三娘停顿了一下,忽然笑道:“难道,巫罗答允带你去九重天?”

白无常没有说话,默认了言三娘的猜测。

“以丰沮山的名义向玉皇举荐,倒也不是不可能。只不过,丰沮山可有十巫呢,仅凭着巫罗一个人,做不了丰沮山的主。”

“这我很清楚。”

言三娘闻言,柳眉一挑,“从巫罗设计陷害我开始,丰沮山就一直在撇清关系,将所有的事情都归结到巫罗一个人身上。现在看,整个丰沮山都参与了。”

“此等千古大业,他们自然也不甘人后。”

“什么千古大业,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。”言三娘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,“乱了生死簿,赔上许多无辜者的性命,让一个皇帝得到长生不老。说到底,还不是为了借皇帝的权势,得到天下百姓的供奉?那些饱含着恭敬虔诚之情的贡品,会滋养他们的仙体,仅此而已。”

“各取所需。侍奉鬼神,本就是你们这些凡人存在的意义。”白无常冷声回答,“你作鬼卿这么久,应该很清楚。”

“崔珏从未教过我这些。”言三娘轻笑道,“所以他是判官,你只能是个白无常。”

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白无常,他以极快的速度扣住了言三娘的喉咙。

言三娘紧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,他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充满了血丝,俊俏的脸上每一寸肌肤扭曲成了狰狞的线条。

虽然白无常只要稍微动一动手指,她的魂魄就会消亡,但言三娘并不害怕。她知道,白无常不会那样做。

“他们还没有拿到我的尸体,我现在魂飞魄散,你所谓九重天上的光明前途也会跟着变成飞烟。”说完,言三娘十分愉快地放声大笑起来。

“你!好,笑吧,反正你也没多少时候了。”白无常用力一推,言三娘踉跄了一下往后退去,彼此都重新隐入浓雾,消失在各自的视线里。

寂静如同这驱不散的水雾,在白无常与言三娘周围蔓延。忽然一声惊天裂地的龙啸声,将寂静与水雾一同撕成了碎片。

火焰从脚下的深渊里陡然腾空,而后又化为青烟消散。

言三娘本想趁着浓雾遮掩的时候逃跑,无论哪个方向,总比在这里等死强。可雾气散了之后,她才发现,白无常之所以放心地让她隐入雾气里,就是因为料定了她跑不掉。

四周都是深渊,他们脚下的石柱如同孤岛,而言三娘再向前多走一步,就会跌下石柱,落入深渊里成为业龙的食物。

言三娘心惊胆战地向后退了两步,转头看白无常时,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慌。那双好看的眼睛正在环顾四周,像是在努力寻找离开这里的办法。

“你是怎么带我来这儿的?”言三娘忍不住好奇道。

“用船,这里原本是一片火海,只有当业龙苏醒时,火海才会退去形成深渊。”白无常在说出“业龙”这两个字时,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,“它苏醒的时间提前了。”

言三娘记得他说过,业龙苏醒后,会喷吐业火,净化鬼狱。很明显,他们两个也不幸处于这被净化的范围中。

与此同时,在阎罗殿里的阎王和崔珏也接到了消息,负责看守鬼狱的鬼差回禀,业龙已经苏醒。

“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。”阎王念叨了一句,看向身旁的崔珏。

只见崔珏皱着眉头,直直地盯着大殿入口。他在等着消息,分别来自不同地方的消息。

一刻钟之后,有鬼差飞奔而来,说言宅的轮回网中抓到了两个来自丰沮山的人。

“轮回网?”阎王讶然,继而笑道:“你这次是真的动怒了。”

话音未落,又有负责带领巫罗参观地府的鬼差回报,说巫罗在行至鬼狱附近的时候,失踪了。

“失踪了?”阎王听到这个消息,几乎原地蹦起来。要知道,言三娘的下落可全在这巫罗身上,现在巫罗不见踪影,那么想要寻回言三娘的魂魄就成了痴人说梦。

说着阎王看向崔珏,发现他仍然没有反应,只当他是一时着急,以至于手足无措,于是道:“你先别急,巫罗身上有仙泽,我试试看能不能追到他的下落。”

“我知道他们在何处。”崔珏开口的同时已经朝着大殿门口走去,“劳烦殿下去言宅将轮回网里的人带回来,言宅青瓦屋隶属地府管辖,殿下有先斩后奏之权。”

“好。”阎王连忙答应了,又喊道:“你呢?去哪儿?”

“鬼狱。”

5

渊底窜上来的火越来越大,频率也越来越高。最初喷上来的火会化为青烟,而现在已经可以形成大小不等的火团。

火团漂浮石柱周围,相互勾连成片。继续这样下去,要不了多久,脚下这石柱就会被延绵的火给吞噬。

言三娘对生还已经不抱希望了,而白无常还在翘首盼着巫罗能够将他救出火海。

白无常的这种希望,在看到对岸的巫罗时,变成了彻底的绝望。

巫罗冷眼旁观着火势蔓延,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。

“巫罗大人!”白无常大声喊道,“求求你,救救我,巫罗大人!”

“他过来救你,非但有可能搭上自己的命,还可能被我趁乱逃脱。所以,他不会救你。”言三娘站在白无常身边,轻声道:“为了拿到阴阳根骨,为了能够得到枯骨香,他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,又怎么会在乎你的呢?”

“不可能,巫罗大人很赏识我,他相信我会成为比崔珏更强的鬼仙。”

“那又如何?也许他原本没打算让你给我陪葬,只是没想到业龙会提前苏醒,事已至此,为了你们的千古大业,牺牲个鬼仙又算得了什么?”言三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“你们的千古大业。”

“我们,只能等死了吗?”白无常的目光木然转向言三娘。

言三娘叹了口气,放眼望向周围逐渐形成的火海。听说,当业龙苏醒的时候,整个鬼狱都会被火海吞没。

早知道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死去,连魂魄都留不下,就应该多跟崔珏说说话。听说世上最美的谎言是来日方长,从前她只不信,觉得便是寿命尽了,人死了,魂魄也能留在地府,所以言三娘从不害怕死亡。

直到现在,她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,自己要消失了,与崔珏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。

业龙发出怒吼,同时一道光从半空里笔直地劈下来,将石柱与对岸之间的火海劈成两半。

在青烟与火焰的交错掩映中,一个人提剑走来。他穿着红黑相间的官服,面色清冷,眼中平静如古井中的水。

“崔珏。”言三娘这一声里已经带了几分呜咽,她忙用手掩住嘴。

崔珏站在石柱上,剑在他手里变回一管通体墨黑的笔,分开的火海在他的身后重新融合为一体。渊底业龙的怒吼越来越频繁,似乎十分不满崔珏的所作所为。

白无常用提防的目光看着崔珏,生怕崔珏突下杀手。

崔珏只淡淡瞥了他一眼,而后将目光转移到言三娘身上。

“走吧。”崔珏的语气与平时没有半点差别,好像刚才劈开火海,凌空而来的人不是他。

“我们俩?”言三娘偏头看了白无常一眼,“我没死,大概不用一命偿一命?”

“是因为他们没有拿到你的尸体。”

言下之意,并非是白无常手下留情。

“况且,地府不留叛徒。”

言三娘无话可说,紧走两步站在他身边,与他一同转身要走。忽然觉得脊背发凉,正要回头看时,崔珏已经先她一步转身。

一只冰凉的手覆在言三娘的眼睛上,接着言三娘觉得身体被人带着飞了起来。热浪扑面而来,却感觉不到灼烧的疼痛。

言三娘将挡在眼前的手指掰开一个小缝隙,只见漫天的大火腾空而起,继而一条凶猛的龙从火焰里冲出来,张着大嘴迎面而来。

她吓了一跳的同时,脚已经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。

崔珏放开手,向前一步站在悬崖边,直面那怒火升腾的业龙。

一人一龙对视了一会儿,业龙悻悻地甩了一下尾巴,一头扎回深渊,然后猛然吐出一口业火,将深渊中间的石柱淹没。

言三娘摇头叹气,“如果刚才他没有对你我动杀机,是有机会尾随你走出火海的。”

“回去吧。”崔珏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。

6

巫罗尚未逃出鬼狱,就被阎王带人擒住。算上言宅抓到的,丰沮山共有三个人被地府关入鬼狱。

一应事情自有阎王上奏玉皇,不劳崔珏插手。

言三娘本是要告辞离开,回言宅去过年,却被崔珏给拦住了。问他留下的缘由,他又不说,只是整天不见人影,把言三娘自己丢在客人住的院子里。

而阎王自知险些闯祸,先是躲着崔珏走,后来更是直接推说要去父王修养的地方过年,说什么也要等崔珏消气了再回地府。

眼见着到了除夕这一天,言三娘终于耐不住性子决定要去找崔珏。脚还没迈出屋子的门,崔珏已经出现在门口。

“我知道错了,你放我回阳间去吧,好不好?”言三娘哭丧着脸哀求道,“若过完了年,你还是觉得心里有气,我再死回来继续关禁闭,你看行不行?”

崔珏等着她说完,才慢条斯理地道:“现在是除夕夜。”

“嗯?”言三娘不明白崔珏想说什么。

“鬼狱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,我是来带你回去守岁的。”说完,崔珏转身走在前面。

言三娘心里激动不已,自己这孤魂野鬼总算可以还魂了。下次别说是阎王,就是天王老子下请帖,她也再不来地府了。

跟着崔珏身后闷着头走了好大一会儿,言三娘才意识到这不是回阳世的路,至少跟来的时候不一样。而且,越走鬼气越重,倒像是越来越接近地府的腹地。

直到言三娘站在一处府邸门前,才确定这里真的是地府腹地,因为这座府邸的门楣上挂着匾额,清清楚楚地写着“判官府”。

“你家?”言三娘惊讶地指着匾额问崔珏。

崔珏没有回答,推开门往里走。

言三娘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快步跟在后面,一路走到待客的正厅里。

“我的天,这里——”言三娘目瞪口呆地将正厅看了一遍,大到布局小到摆设,“跟言宅一模一样!”

“最近事务繁杂,所以只完成了这一间屋子。”崔珏淡淡地道。

“你的意思是,后面还有?”

“我记得言宅分前后两院。”

言三娘糊涂了,“因为你在言宅里住得太久,回来不习惯?”

“方便你寿终正寝之后,在地府长住。”

言三娘闻言,低头偷笑一声,又故意问道:“未必长住,我的魂魄也许会进入轮回,再生为人呢?”

“阎王殿下能在她父亲那儿过一个安稳年,是有原因的。”

“你用这次的事情威胁阎王殿下?这可真不像你能干出来的事儿。”

崔珏无所谓地轻笑了一声,“留你在地府这么久,是为了今天带你来这儿。”

“为什么偏偏是今天?”言三娘蹙眉,忽然又明白了,“因为今天是除夕?”

崔珏含笑颔首:“阳世习俗,除夕夜要阖家团圆,一起守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