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雪中长情

1

凛城以北,雁回关,月黑风高,杀人夜。

言三娘伏在屋顶一动不动,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阴影里那扇紧闭着的门,一刻也不离开,生怕错过了什么。

她此来的目标是雁回关守关将军的性命。

两天前,崔珏告诉言三娘,这位守关将军的名字出现在生死簿别册上,因为九重天上有神仙赐福给他,所以这位将军夺了一个孩子十年的寿数。按着地府的规矩,当由鬼卿出面,在今夜子时初刻结束此人的性命,魂魄交鬼差带回。

言三娘从日薄西山之时就在这里等着了。雁回关是凛城与乌桓国交界上的第一道屏障,为了防备乌桓国的细作潜入,昼夜巡逻不断。在这里动手,要有一击即中的把握,也要有考虑周全的退路。

她听说守关将军每到入夜十分,都会亲自上城关查哨,这七八年里风雨无阻,连大年夜都不例外。城关上守卫不能擅自离开自己的位置,地形又适合脱身,因此言三娘把动手的地点选在了这里。

他守在雁回关七八年,一夫当关万夫莫开,生生把乌桓国的军马拒在此处半步不能向前,不知保了多少人的平安。没有福报也就算了,如今又要横死在她手里,真是天道无常,难以捉摸。想到这一点,言三娘就忍不住在心里叹气。

眼瞧着子时已过,言三娘有些着急了。

一个时辰以前,城关上突然鸣锣。言三娘自小在边关长大,听得出这两长一短的锣声代表着前方发现敌情。

两军对阵,最忌讳的就是主将出事。言三娘想着,等这一仗打完再下手,也让这位将军走得安心。可是,她万没有想到,接到斥候急报之后,将军竟然亲自带兵出关去了。

这一去就到现在都没有回来。

月亮从厚厚的云层中移出来,言三娘看了看月影,心知不能再等下去了。崔珏给的时间是初刻,再等可就来不及了。

她从房顶上站起身,准备越过城关去战场上寻那位守关将军。身形未动,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。

听见城关上有人喊道:“是将军,快开门。”

言三娘闻言,心中起疑。

关上守卫既然认出自家将军,就说明不是乌桓敌军伪装的。可是,方才那一队人都是骑马出去的,怎么没听见马蹄声?难道是兵败逃回来的?可听这脚步声明明阵列整齐,不像是溃败啊?

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,对面的城关大门已经被打开了。确切地说,是被人用力撞开的。

沉重的木门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,继而外面的人踩着门蜂拥进雁回关,见人就杀,而且每个人都是徒手将人撕成两半。

地上的积雪一霎时被染得通红,留在雁回关的军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。任是谁都没有想到,昔日里并肩作战的战友会突然下杀手。而领头杀人的,是他们素日里敬重的将军。

言三娘也愣住了,眼瞧着下面乱成了一团,没等她做出反应,那片空地上就已经遍地残骸,血腥味弥漫。

手段之残忍,动作之迅速,根本不是人能做到的。既然不是人能做到的,那就意味着将军他们出去时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

对方人数众多,又来历不明,她此番来目的在暗杀,是以轻装简从,除了这把刀,什么都驱邪避凶的东西都没带。

言三娘自忖即便她现在出手,也是杯水车薪,非但救不了别人,还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。不如立刻回去示警,让守在凛城的章将军有个防备。

打定了主意,言三娘转身要走。才转过头,忽然听见身后一声瓦片碎裂的声音,裂纹沿着屋脊蔓延到脚下,言三娘忙纵身跃起,同时脚下的屋子已经坍塌。

好厉害的东西。言三娘躲开跳过来攻击她的人,借着微弱的光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。

那人穿着盔甲,表情冷漠,面色灰白,双眼如死鱼的眼睛,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。

像僵尸,可又身手敏捷,四肢灵活。像鬼怪,又有实实在在的身体,没有地府的鬼气,也感觉不到吸收天地精华的灵气。

言三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,但知道这东西十分厉害。不知疼痛,不畏刀剑还在其次,主要是力气大,动作快,几个人主攻,旁边还有人掠阵,相互间配合得天衣无缝。

一番交手下来,她左手臂已经被抓出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。血顺着手臂落在地上,血腥气吸引了更多的人朝这边奔来,将言三娘团团围住。

想不到脱身的办法,今天怕是要死在这儿了。言三娘环顾四周,最后目光落在左侧离自己不远的干草垛上。

她从口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木雕,就着左手的血画了一道符。而后心念一动,木雕整个儿烧了起来。将手一甩,烧着的木雕直奔干草跺,立刻引燃了熊熊大火。

言三娘以木雕为媒介将火焰引向自己,烈火扑面而来,挡在面前的人纷纷避让,无形中让出了一条路。

她趁此机会迎着火势向前,提着最后一口气出了雁回关。一路上片刻不敢耽误,终于在即将倒下的时候,看见了言宅的大门。

紧绷着的神经瞬间放松,言三娘吃力地推开门,膝盖一软,栽倒在地上。里面曼儿闻声出来,赶紧上前将言三娘扶起来。

“这是怎么了?”曼儿惊叫一声,继而感觉到身旁阴冷气弥漫。

循声来到前院的崔珏站在言三娘面前,沉着一张脸,眼睛盯着她手臂上血淋淋的伤口不说话。

言三娘摆了摆手,对曼儿道:“快去凛城找章将军,就说雁回关失守了。守着雁回关的人不知遇上了什么事,现在都变成了怪物。让章将军早做准备,小心提防。”

“那你?”曼儿担心言三娘,又看了崔珏一眼。

“我没事,快去吧。”

言三娘说话的同时,崔珏已经伸手过来扶住她。曼儿这才放心,转身离开了言宅,消失在夜色中。

“我没能杀了那人。”言三娘借着崔珏的手臂站稳,扬头看他。

“名字已经从生死簿别册上消失了。”

“这么说他死了?”言三娘讶然,“可他那样子实在不像是个死人,而且鬼差拘魂必定会留下鬼气,我也没有感觉到。难道你特地从地府回来,是因为地府没有收到他的魂魄?”

崔珏还在盯着言三娘的伤口看,没有说话。

“怎么了?”言三娘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手臂,“这伤口有什么不对吗?”

“九重天上的碧血珠有起死回生之效,你在这儿等我。”说完,崔珏转身就要走。

言三娘连忙扯住他袖子,道:“只是皮肉伤,普通的药就能治,不用起死回生。再说,外面那些怪物不知哪儿来的,你不在这儿,我也……不踏实。”

崔珏犹豫了一下,然后回身扶住言三娘,“先去敷药。”

2

趁着包扎伤口的时候,言三娘将她在雁回关看到的事情一一说给崔珏听,“你说,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?”

崔珏此时正在专心致志地往言三娘的手臂上缠白布,一圈又一圈,那认真的劲头,就像是正在处理一项天大的公务。

言三娘等了一会儿,没见他回答,忍不住又问了一遍。

“金创药的效果不好,虽然止血了,但伤口还没有开始愈合。”崔珏终于缠好了布,一面小心翼翼地把两端系好,一面说道。

言三娘闻言,忍不住笑出来,“又不是神丹妙药,哪有敷上就好的道理?总要养一阵子。”

崔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起身端起放在一旁的铜盆出去了。片刻之后,他空着手回来,坐在言三娘旁边的椅子上。

“那是行尸。”

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,行尸居然这么厉害。”

“这东西跟狼一样,只有几个的时候没什么,一旦成群结队就要小心了。至于制造这批行尸的人——”崔珏的语气陡然变得阴沉,眼睛一直盯着言三娘的左手臂,“迟早会知道是谁。”

“会不会是乌桓国的人?制造行尸大军,用来攻打凛城?”言三娘愁容满面,若真是这样,凛城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。

崔珏像是没听见言三娘的话,自顾自地出神。比起这些,他更在意这些人的魂魄去哪儿了。

守雁回关的将军人虽然死了,可地府没有他的魂魄。跟着他一起出去的那些人也一样,人死了魂魄却不知所踪。

按照言三娘的说法,雁回关上少说也有一千人,这么多的魂魄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,后果不堪设想。

屋中静谧无声,言三娘轻轻动了动左手的手指,想判断一下手臂上的伤有多大影响。余光中瞥见崔珏在看自己,忙抬头要说话时,听见门口“哗啦”一声响,像是谁踢翻了铜盆。

变成了猫形的曼儿推门进来,毛上挂着血红色的水珠,气鼓鼓地道:“谁这么缺德啊,这黑灯瞎火的,居然把水放在门口。”

还以为他方才是出去倒水了,言三娘忍笑看了崔珏一眼。只见崔珏面不改色,仍旧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,只当没听见曼儿的话。

“如何?章将军怎么说?”

站在门口的曼儿后脚一蹬,在半空里一转身,落在言三娘眼前的时候,已经变回了人形。

“章将军托我来请你火速去一趟将军府。”说完,曼儿又补了一句,“人命关天的大事儿。”

言三娘看向崔珏,崔珏知道她心里在犹豫什么,于是起身道:“抢夺魂魄,打伤鬼卿,这件事地府不会坐视不理。”

有他这句话,言三娘立刻松了口气。那些行尸的厉害,她已经领教过了。如果崔珏袖手旁观,那她只能劝章将军弃守凛城,立刻带着全城的人离开。

到了将军府,先迎出来的并不是章将军,而是曹领军的夫人莺姑娘。眼睛哭得通红,睫毛上还挂着泪珠。

她见了言三娘,立刻跪了下去,带着哭腔道:“求姑娘千万救救他。”

原来这人命关天是指曹领军的命,还真是多事之秋。言三娘暗自摇了摇头,让曼儿将莺姑娘扶起来,一起来到将军府的客房。

曹领军躺在床上,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冰霜,而且冰霜的厚度还在增加。屋里烧着五六个炭盆,可仍旧比滴水成冰的室外更冷。

“怎么弄成这样?”

“早上章将军派他带着几个人去雁回关,晚上就只他一个人回来,扶到屋里就变成这样了。”说着,莺姑娘又开始拭泪。

言三娘与崔珏对视了一眼,尚未开口说话,曼儿先道:“看样子像是中了符咒,我听说过一种保存尸体的办法,就是用符咒把人冻上,这样哪怕是暑伏的天气,尸体也可以不腐坏。”

“可有解法吗?”莺姑娘像是抓到了一线生机,紧握着曼儿的手。

曼儿怯怯地看了崔珏一眼。有地府的判官在这儿,谁敢擅自动手救人?乱了生死簿,这位阎王殿前的判官岂会轻饶了她?

言三娘见状,对莺姑娘道:“我会尽力一试,但你也知道我言宅的规矩,生死有命,我不能逆天而行。你先跟曼儿出去吧,好吗?”

“那就有劳姑娘了。”莺姑娘低头拭泪,被曼儿扶着出去了。

见她们离开,言三娘转身看着崔珏问道:“你怎么说?”

崔珏沉吟了一下,道:“若我说他命中该绝,你会如何?”

言三娘咬唇道:“我……曹领军跟我相识一场,真过不了这一关,我也只能多给他烧点纸钱。”

“很好。”崔珏点头,将手摊开,生死簿立刻悬浮在他掌心。手指轻轻一拨,生死簿的书页飞快翻动。

言三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崔珏,只等着他查看完生死簿之后,给她一个结果。

片刻之后,生死簿忽然静止。崔珏放下手,生死簿立刻凭空消失。

“如何?”言三娘忙问道。

“其他人的魂魄都不见了,可他的魂魄还在。你只需要将他身体里的符取出来,就没事了。”

“这么说,曹领军还有阳寿,是不是?”言三娘欣喜之下,抓住崔珏的手臂,心里那份高兴从亮晶晶的眼睛里溢出来。

崔珏见她欢喜得像个孩子,不禁露出淡淡的笑意,“是。”

3

章将军接到曼儿的示警之后,立刻去安排凛城的布防。直到亲眼看着一切妥当,才回到将军府。刚下了马进了家门,就立刻被言三娘给拉到了曹领军的床前。

“章将军,为了救曹领军的命,我得从你身上取样东西。”言三娘一手捏着青玉佩,另一只手捏着一张黄纸符站在章将军面前。

章将军道:“只要能救曹遂,就算姑娘要我的命,我也给。”

“没那么严重。”言三娘闻言笑道,“将军是将星的命格,我想借将军的一点心火,把曹领军身上的符咒逼出来。”

章将军听得一愣,根本不明白言三娘在说些什么,“姑娘想怎么做尽管来就是,我信姑娘。”

“好。”

言三娘让章将军盘膝坐在五个烧得通红的炭盆中央,她站在曹领军身边,以红绳拴住青玉佩,深吸一口气后闭上眼睛。玉佩从言三娘手中飘起,像是活了一样直奔向章将军的眉心。

在玉佩接触章将军眉心那一刻,他身上打了一个冷颤,而后一层白霜从眉心朝着全身扩散,最后将他完全包裹在其中。

言三娘食指和中指夹着黄纸符,将红绳绕在两指上,口中念念有词之后,轻喝一声“去”,黄纸符立刻烧了起来。火焰呈长蛇状,从她手中蜿蜒而出,落在曹领军的身上。

只听“呲”的一声,像是热铁掉入了冷水中,曹领军身上那层厚厚的冰霜被烫出了一个繁复的图案,似字又似图。

图案周围的冰霜也开始融化,逐渐朝着曹领军的全身扩散。再看被围在炭火盆中央的章将军,冻得嘴唇发紫,不住地哆嗦。

言三娘的视线不停地在这两个人中间来回移动,生怕出现什么意外。

屋中言三娘聚精会神,屋外的两个人也没有闲着。

崔珏站在门口出神,曼儿在他旁边走来走去,每隔一段时间就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,见没有动静,又开始来回踱步。

“判官大人,你说姑娘能把那符咒逼出来吗?”

崔珏没有理她。

曼儿走了两步,又忽然回身问道:“都这么半天了,还没有动静,会不会那符咒反噬到姑娘身上了?”

崔珏被她扰得无奈,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,回答道:“该死的活不了,该活的也死不成。”

“也只有你能把生死看得这么淡。”优雅而冰冷的声音突然想起。

“什么人?”

曼儿立刻循声朝着对面的屋顶上看,但她什么都没有看到,只是觉得周围不知不觉中变冷了许多,冷得让她这有许多年修为的妖都受不住。

崔珏没有说话,抬脚走到院子中,转身看向屋顶。曼儿连忙跟着跑过去,顺着他目光仰头一看,吓了一跳。

这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层一人多高的积雪,眼见着要把整个屋子都压垮。积雪形成了一堵白色的墙,墙上用人血画着一幅画。

画上远处是山,近处是水,前面是两个并辔而行的将军,后面则是千军万马。两个将军像是正在商量着什么,其中一个人倾耳听,另外一个人正眉飞色舞地说。

曼儿不懂这画是什么意思,转头看崔珏,竟然发现崔珏那万年如井水的脸上,出现了一丝惊讶。

“这有什么好惊讶的?我之前说过,我迟早会回来。”女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,裹挟着冷风。

声音入耳,立刻寒从心底起,曼儿本能地捂住耳朵,缩在崔珏身后,又担心屋子被雪压塌,忍不住伸头看。

崔珏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,“成平公主,天下分合朝代更迭,此为天道,你又何必耿耿于怀,不肯放手。”

“我不服。”声音立刻变得尖锐,夹杂着无限的怒火和恨意。

“那你打算如何?”崔珏看着那用血画成的画,又道,“借行尸大军重新打天下,定江山?”

“我知道你不会帮我。对于你来说,那只不过是一次历劫而已。地府的判官,怎么可能将这段经历放在心上?”她冷笑道。

“判官大人,我怎么听着这话茬不太对啊?”曼儿在崔珏身后小声嘀咕,“她会不会是打算对姑娘做什么?”

崔珏沉吟了一下,道:“与地府抢夺凡人魂魄,你我成为敌人在所难免。”

“你知道,我要这些人的魂魄,是为了什么?”

崔珏没有回答,魂魄聚在一起的确可以做很多事,但没有哪一种是悄无声息的,一定会伴随着其他异动。也正因为没有别的异常发生,所以崔珏一直都想不通。

见他不说话,成平公主温柔地笑道:“你这个人啊,还是跟从前一样,没有好奇心。这话你我在一起时我也曾说过,你可还记得后面的一句是什么?”

这是几百年之前的事情了,崔珏前前后后经历过很多个“一辈子”,哪儿能记得那么多?于是只好沉默以对,等着她继续说。

“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了,你这榆木脑袋从来不会记得这些。”成平公主娇嗔道,“当时我说,人如果没有好奇心,就会错失很多机会,也会错过在乎的人。”

此话一出,崔珏如同遭了当头棒喝,立刻道:“言三娘是我地府鬼卿,你该知道,她若有什么闪失,地府绝不会轻饶始作俑者。”

闻言,成平公主凉凉地道:“原来,你并不是谁都不在乎。好,既然如此,那我把她还给你。”

话音才落,只见雪墙轰然倒塌,雪崩一般朝着院子里砸下来。曼儿赶紧躲在崔珏身后,崔珏将手一挥,所有的雪立刻烟消云散。

同时,屋中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白光,先是从门缝窗户缝里透出来,接着是房顶,最后整个屋子都被这诡异的白光包围,变成了一个圆球。

崔珏正要迈步上前,白光组成的圆球猛然炸开。光从一下子涌向四面八方,将整个将军府都掩盖在其中。

过了好一会儿,白光消失,一切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。

屋中的言三娘对这一切浑然不知,符咒化为一块冰锥从曹领军的身体里慢慢浮现出来,被她一把抓住,封在事先准备好的坛子里。

章将军和曹领军身上的白霜都退了下去,言三娘松了口气,心里想着此番拔除符咒可不容易,一定要让崔珏夸她学艺有成。

门才打开,言三娘就看见崔珏脸色苍白,一手捂着胸口,另一只手扶着柱子勉强站立,曼儿要去扶却被他给躲开了。

“崔珏!”言三娘忙上前扶住他手臂,“怎么回事?”

崔珏摇了摇头,屋顶又响起成平公主的声音,“想救他,来雁回峰找我。”

4

言宅里,言三娘听曼儿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完,嘱咐曼儿去言宅周围看看有没有异常,而后转头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崔珏。

他不肯去休息,硬是撑着要坐在这儿闭目养神。

言三娘走到崔珏身边,轻声道:“那个公主收集了那么多魂魄,就是为了把你留在阳世里?”

崔珏睁开眼睛,看了言三娘片刻,复又闭上,“没事。”

“怎么可能没事?那些魂魄是硬生生从人的身体里夺走的,上面阳气未消,又添戾气。别说是千百个魂魄了,就是千百条头发丝,也能拧成一股绳子把人勒死了。你看你的脸色,简直比死人还死人。”言三娘越说越觉得生气,掉头就走,“你等着,我这就去找她。”

“站住。”崔珏一把拉住言三娘的手腕,“且不说她的能力,单只那些行尸,就够把你撕成碎片了。”

“上次是没有准备,再遇上未必就是我吃亏。至于那个公主,她能伤你,是因为占了偷袭的便宜。”

当时崔珏说的时候,言三娘就觉得奇怪,为什么所有人的魂魄都带走了,偏偏只留下了曹领军的。如今看来,分明是成平公主设下的圈套,在拔出那冰锥的同时,那些被强行剥夺的魂魄也一并被释放。

在场除了崔珏,其余都是阳世人,所以那些魂魄的阳气和戾气全都进了崔珏的身体里,生生将他这鬼仙给困在了阳世动弹不得。

“她算准了章将军会请你帮忙,也算准了我会跟着你一起去。现在,连鬼都不知道,她还能算准什么。”

“算准我去找她。”言三娘立刻回答,“说起这个,你跟她也算是旧相识了,你觉得她要我去找她,是为了什么?”

崔珏想了想,道: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,自从你的根骨被人知道了,就凭空生出许多麻烦。她想复国,从生到死,一直没有放弃过。”

“可我就这么一副骨架,沟通生死的能力再强,应该也做不到让她复活千军万马吧?”言三娘皱眉盯着崔珏,“我倒是觉得,她是冲着你来的。否则,她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,把你困在阳世?”

“她与地府作对,自然不希望我插手。”

“那趁着这次的偷袭,直接让你魂飞魄散岂不是省事?”说着,言三娘心里一沉,觉得有点后怕,若崔珏真的就这么魂飞魄散了,她该怎么办?

崔珏仔细想了想,认为这说法也有道理,“既然是冲我来的,那我亲自去找她,你留下。”说着,崔珏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。

“这可不行。”言三娘忙扶住崔珏手臂,本想说他伤成这样应该卧床休息,可转念一想,这么多年来,崔珏从来不愿在人前示弱,尤其是在她的面前。

沉吟一下,言三娘改口道:“要去也该是咱们俩一起去,那些行尸伤了我的胳膊,我得找他们算账。”

崔珏不允,但事关他的安危,言三娘又绝不肯让步。两人僵持了半个时辰,最后崔珏无法,只好同意两个人一起去。

因为崔珏被困在阳世,如同凡人,是以两人骑马,在雪地里并辔而行。这情景让言三娘想起曼儿跟她提起的画,曼儿说,崔珏见到那画的时候,连表情都变了。

画上的那些大概是崔珏的某一个前世吧?言三娘心里好奇,可害怕说错话,犹豫着不敢问。一路上屡次张口,又都咽了回去。

终于在她又一次欲言又止之后,崔珏淡声开口道:“地府判官执掌生死簿,责任重大,每过一段时间,就要在阳世的红尘里轮回历练。这是其中的一次,距离现在已有几百年。”

几百年?言三娘在心里算了一算,那大概是大殷立国前后的事情。她虽然没有听过成平公主的封号,但也猜得到,这应该一位经历了亡国的公主。

“那一世我是一位将军,辅佐王朝最后一位公主驻守凛城。既要对抗南边来的大殷军马,又要防着北面的蛮夷侵袭。”崔珏的目光看向茫茫的雪原,“成平公主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连男子也要甘拜下风。只可惜,大殷的开国皇帝是天命所归,她无能为力。”

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个中有多少无力和绝望,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。

她本是孤身一人在这条根本看不到希望的路上苦苦支撑,却因为有了崔珏的陪伴而不那么凄苦。难怪她无论如何都要将崔珏留在阳世。

言三娘轻轻点头,她似乎明白了成平公主让她去的目的。

“那后来呢?你和她都战死了?”

崔珏点头,马鞭遥指雁回峰,“就在那儿,我和她被围困在山顶上,双方僵持了月余,最后我和她都自杀殉国了。”

“你葬在雁回峰?”言三娘有些惊讶地问道。

“醉卧沙场,马革裹尸,没人知道自己葬在何处。”崔珏看着雁回峰出神,像是想起了往事,忽而轻笑了一声。

言三娘看得有些痴,她鲜少见到崔珏有这样的笑容。爽朗,洒脱,带着策马天涯,无拘无束的快意。

“你好像很喜欢那段日子。”言三娘轻声道。

崔珏微微一怔,收回目光落在言三娘身上,“不及现在。”

说完他轻抖缰绳,径直往前,留给言三娘一个挺拔的背影。

言三娘看着那背影,恍然一笑,连忙催马赶上。

5

两人一路上并未遇到行尸,想是成平公主有意为之。即便如此,言三娘仍旧担心到了雁回峰会遇到埋伏。她将自己的担心说给崔珏听,崔珏断言,若路上遇不到行尸,那在雁回峰上也不会遇到。

言三娘思忖片刻,才明白崔珏这底气是从何而来。

彼时他和成平公主是背靠背的生死之交,两人亲密无间,自然十分了解对方所思所想。哪怕现在两人一个是判官另一个是精怪,想事情的方式与从前也不会差太多。

想到这儿,言三娘忍不住心里有点冒酸水。她与崔珏相处这么久,从来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。真不知到底是自己笨,还是他在自己面前隐藏得太深。

雁回峰高且险,相传迁徙的大雁到了这里就会停止,不会继续往北方飞了,所以名为“雁回”。

一切如崔珏所料,从在山脚下马,到沿着险要山路走到最高处,全然不见任何行尸踪迹。

峰回路转,成平公主已经在绝顶处端坐,看样子是等候多时了。她见到崔珏并不意外,像是早就知道言三娘不会孤身一人前来。

而言三娘在看到成平公主那一刻,差点发出惊叫声。

成平公主的身边躺着一位白袍银甲的将军,他被封在巨大的冰块里,面色如生,表情冷峻,相貌与崔珏一模一样。若不是崔珏就站在自己身边,言三娘一定会认错人。

“你的尸体?”言三娘木然转头看向崔珏。

崔珏语气平平地回答:“大概吧。”

言三娘闻言,心中摇头,他这毫不在意的样子可真是让人伤心。

果然,成平公主冷笑道:“传言都说判官崔珏性子淡漠,我只不相信,现在看,过去种种的生死相依,对你真的不重要。”

“公主既然知道,又何必徒劳?”崔珏说话间,眉棱略微耸动了一下,虽然眨眼间就恢复如常,但还是被一直盯着他的言三娘看在眼中。

魂魄天生趋向于寻找自己的肉体,莫非连被封了鬼仙能力的崔珏也不例外?言三娘不觉点头,如果是这样,那她猜得没有错,成平公主真的是为此而来。

“公主留下话说想要救崔珏,就来这里。我已经来了,希望公主说话算话。”言三娘上前一步,直视着对面那位冷艳的公主。

“我听说你是阴阳根骨,能沟通生死。”成平公主将手搭在身旁那巨大的冰块上,不再继续说下去。

但言三娘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,设计封住崔珏的能力,引她来这里,所有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目的,那就是让崔珏重生,或者说,让那位白袍银甲的将军重生。

崔珏握住言三娘的手腕,把她拉回到自己身边。

言三娘对他轻轻摇了摇头,又道:“公主,魂魄是崔珏的,就算他活了,这人也是地府的判官,不再是从前跟你并肩作战的人。你要想清楚,这样做真的值得吗?”

“当然。”成平公主温柔地看着冰块中的将军,“我以血肉祭天地,以灵魂祀鬼神,求得一身修为,就是为了今天。”

言三娘闻言,苦笑道:“血肉祭天地,灵魂祀鬼神,这十个字真是字字血泪,比剥皮削骨更痛苦。你为了将他留在身边,不惜如此,我真是自愧不如。”

“现在万事俱备,只差……”

“回去吧。”崔珏打断了成平公主的话,对言三娘道,“生死有命,你作为鬼卿,应该很清楚。”

“现在回去,过了今夜子时,你就会魂飞魄散。”成平公主幽幽开口,这话虽然是对崔珏说的,却是给言三娘听的,“如果你的魂魄现在进入这躯体,非但能保住自己,还能让雁回关那些将士起死回生。”

崔珏并未理会成平公主的话,拉着言三娘转身就要走。言三娘反手拉住他的袖子,仰头凝视着她。

“你!”崔珏与她四目相对,立刻明白了她要做什么,当下冷了声音道:“不行。”

“你让我试一次好不好?”言三娘低声央求道。

崔珏盯着她看了半晌,眼神里满是不忍和无奈。最终他放开手,后退两步站在一旁,这意思分明就是不打算继续阻拦。

言三娘感激地笑了一下,转头对成平公主道:“崔珏虽然没有说过,但我看得出来他喜欢那段戎马生涯。我只是一个阳世凡人,即便后来成了鬼卿,也很难有机会为判官做什么事。”

“你现在有机会了。”成平公主冷冷地看着言三娘,“不过,我希望你记住,只有他魂魄入躯体,那千百将士才会无事,一损俱损。”

“你怕我暗中动什么手脚?”言三娘走到成平公主的面前。

公主没有回答,算是默认了言三娘的说法。

言三娘笑道:“我虽然不能像你一样,为了让他复活受几百年煎熬。但以性命换他开心,我还是能做到的。”

说完,言三娘从袖中抽出刻刀,朝着自己心口刺下去。一指长的刀刃完全没入她的身体,疼痛让她膝盖一软,跪在公主面前。

事发突然,成平公主一时怔在原地。

言三娘一只手撑在地上,另一只手拔出刀用力钉在成平公主的脚下。血沿着刀刃落在雪地上,继而迅速蔓延,形成一个闭合的圈将成平公主困在其中。

言三娘用力按住心窝上的伤口,血从她指缝里涌出来,落在地面。她直起腰,用满是鲜血的手凌空画了几下,以手掌往前一推,凭空出现一道符咒,正落在成平公主的身上。

血圈中一下子燃起熊熊烈火,言三娘瘫坐在地上,周身也出现了一层火焰。

与此同时,一团黑气从崔珏身上涌出来,在天上打了一个盘旋之后,掉头朝着地上的言三娘冲过去。

言三娘眼神恍惚了一下,倒在雪地里,血将她衣衫完全浸透。

此时的言三娘已经是弥留之际,相比于崔珏,那千百将士无处可归的魂魄更喜欢这副阴阳根骨。再加上言三娘以鬼卿独有的画影术召唤,所以他们立刻带着未尽的阳气和戾气离开了崔珏,涌向言三娘。

黑气将成平公主与言三娘完全包裹在其中,成平公主又被言三娘的心火束缚,她几次想要挣脱,但都失败了。

眼前无边际的黑暗中,隐约可见言三娘的身影。她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,轻飘飘的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。

“为了阻止我,你竟放弃让那些行尸起死回生?”成平公主难以置信地瞪着言三娘。

“崔珏常说,生死有命,不是我一人之力能够左右的。他们的生死,早已在生死簿上写得清清楚楚。再说——”言三娘朝着崔珏的方向看了一眼,“天下苍生千万,可崔珏只有一个。”

“只有一个。”成平公主失神地重复了一句,“是啊,只有一个。”

眼见着心火将成平公主围困得动弹不得,言三娘手轻轻一挥,缠绕在成平公主身上的火带着成平公主落在那位白袍将军的遗体上。

冰沾着了火立刻化得无影无踪,成平公主伏在他身上,手轻轻抚摸着那宛如活人一样的脸。

公主最后看了言三娘一眼,而后周围的积雪和石头纷纷朝着她和将军的遗体飞去,竟堆成了一个坟墓。

言三娘虽然松了口气,到底心里还是不忍。她对着那坟墓躬身一礼,再抬头时,周围黑气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
崔珏手里拿着墨黑的笔站在她不远处的地方,在崔珏身后站着两个地府来拘魂的鬼差。

6

言三娘回头看着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的自己,再看看崔珏。她这算是已经死了吧?也不知道阎王殿下会不会允许自己留在地府。

正胡思乱想的时候,她看见崔珏从鬼差手里接过了一个锦盒,鬼差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,径自离开了。

“他们?”言三娘指着鬼差消失的方向,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崔珏。

“那些成了行尸的人有生有死,他们去处理了。”

说着,崔珏托着走到言三娘的尸体旁,单膝跪下将她扶在怀里。掌心上锦盒消失,只剩一颗绿莹莹的珠子,泛着五色祥瑞之气。

他将珠子放在言三娘心窝的伤口上,珠子立刻化为乌有,伤口也立刻愈合。接着,他又用笔在她眉心上点了一下。

言三娘的魂魄只觉得眼前一黑,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人已经在崔珏怀里,脸正贴在他胸口。

“我又活了?”言三娘忙从他怀里坐起来,朝着脸上掐了一把。

“碧血珠有起死回生之效,送来得很及时。”崔珏扶着她站起来,两人又转头看着那雪堆成的坟墓。

崔珏颇为遗憾地道:“好好的尸体只剩下灰烬了。”

心火灼烧,恐怕连灰烬都剩不下。

言三娘笑道:“你这语气,莫非是希望留着那具尸体?”

崔珏点头。

言三娘奇怪道:“留着他做什么?”

“人总有一死,即便你是鬼卿,也不例外。”说完,他先转身往山下走去。

言三娘皱眉细细琢磨了一下,脸上蓦然扬起笑容来。

是想着用来与她合葬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