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为母则刚

1
自七月十五跑了一众没有投胎的魂魄,凛城周围接二连三有闹鬼的传闻,到处都不太平。
言三娘与曼儿夜里帮鬼差捉拿游荡在阳世的鬼魂,白日里只休息两三个时辰,便要起来应对登门求符问药的人。
一时间,言宅上下忙了个人仰马翻,一直到八月十五这一天,才总算是见了消停。
言宅里面,管家给有家室的人放了假,让他们回家去跟亲人一起过个团团圆圆的节。剩下没着没落的,就留在言宅大家一起喝酒赏月。
曼儿受管家之托,在言宅各处挂灯笼。只见她一纵一跳,身形快似闪电,管家早已经看得眼花,嘴里不住地称赞。
言三娘亲自将两盏花灯挂在门楣上,站在门口远眺灯火通明的城墙。
凛城每年这时候都有灯会,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放烟花,十分热闹。从前言三娘的父亲还在时,每年都会带她去。
不过,自她正式成为鬼卿之后,就再没有去看过花灯了。
因为,凛城有八月十五定情的风俗。
在八月十五的灯会上,与心上人一起去看花灯和烟火。于热闹喧嚣之中,与心上人相依相偎,在月老庙前情定终身,这是很多女孩子憧憬的定情方式,言三娘自然也不例外。
所以,没有同去的人,她宁可不去。
可是,对那个人来说,八月十五从来都与平常日子没什么不同。如果没有公事,他不会来言宅。
本以为今年例外,结果,他为着魂魄私逃的事儿,已经忙得两天没有回来了。
想到这里,言三娘幽幽地叹了口气,她这辈子怕是没希望跟崔珏一起携手去赏花灯了。
“走吧。”
言三娘闻声回头,这才发现崔珏站在自己身后,不由得愣了一下,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“八月十五,凛城有灯会。”
特地回来陪她?可刚才那句“走吧”又像是早跟她约好了似的。
言三娘疑惑的目光越过崔珏,看向站在院子里的管家。
管家连忙扭头看别处,不自然地捻着胡须。长廊转角处,曼儿正偷偷伸头朝门口这边看。
言三娘问崔珏:“谁和你说,我约了你一起去赏花灯的?”
“他。”崔珏转身看了管家一眼。
曼儿和管家一同以手扶额,心里哀叹,崔珏你这个榆木脑袋,为什么就不能说是你自己想和她一起出去?
言三娘立刻就明白了。一定是曼儿的主意,她自己不敢去诓崔珏,于是就拉上了管家做挡箭牌。
“你被骗了。”言三娘脸上笑着,心里却无端端地冒出一股失望。
崔珏平静地道:“听说这是凛城的风俗。”
“你是指?”
“中秋月圆,一起去看花灯和烟火,再去月老庙前——”崔珏忽然停住话头,反问道,“你不知道?”
管家居然跟他说得这么详细?什么时候,管家和崔珏这个神出鬼没的客人这般要好了?
言三娘脸上一红,点头道:“知道。”
“那走吧。”说着,崔珏越过言三娘,径自往前走。
言三娘看着崔珏的背影,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跟上。院子里,曼儿和管家满面焦急地冲言三娘挥手,让她赶紧去追崔珏。
“多事。”言三娘对着两人做了个鬼脸,才转身就看见崔珏在等她。
他站在灯笼的阴影边,一身玄色的衣衫隐入夜色,更显出那双比星星更亮的眼睛。
“不想与我一同去?”
他淡淡说着,分明没什么情绪,可重音落在“我”上,怎么听都觉得这句话里透着一股带了寒意的委屈。
言三娘抿唇摇头,快步走到他面前,“凛城的花灯十分精致,绝对不会让你失望。”
崔珏转身往前走,轻轻放下一句:“花灯还在其次,主要是风俗很好。”
2
言三娘与崔珏才一进城门,就看见章将军勒住马缰绳,翻身下马迎面走来。
他全身甲胄整齐,手按佩剑,完全不像是在过节,倒像是准备领兵出征。再看看城墙根和城墙上的士兵,也都刀出鞘,箭在弦。
言三娘心中疑惑,难道是乌桓又有兵马来犯?
再看城中街道上,一队捕快沿街巡逻走过。每个人都是全副武装,面色凝重,手始终不离开刀柄。
章将军上前与他们二人见了礼,言三娘问他:“看这满城戒严的架势,难道又要打仗了?”
章将军回答道:“这次是因为城中不太平。”
“不太平?”
“最近这半个月,城里连着出了五起人命案。死的都是男子,每个人的头都不见了踪影。再加上今天是中秋灯会,城里金吾不禁,鱼龙混杂,知府大人担心那凶徒再次犯案,于是请我带兵巡逻。”
“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,岂不是自投罗网?”
“言姑娘有所不知,据说那凶徒武艺高强,于闹市中取人首级易如反掌,而且来无影去无踪,听目击者说,那人身形一晃就不见了。”
怎么这么像是见鬼了?言三娘闻言,立刻转头看向崔珏。
崔珏微微摇头,表示此事与地府逃脱的魂魄无关。
章将军又道:“两位也请小心吧。我还有公务在身,改日再登门拜访,先告辞了。”说完,他接过小兵手里的马缰绳,骑马朝城门而去。
两人闪在路旁,言三娘看着章将军的背影,心中觉得不甚舒服,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发生。
崔珏一面挑着花灯,一面漫不经心地道:“他眉宇间不祥,要有血光之灾。这个很漂亮,喜欢吗?”
言三娘挑眉,待要回头问清楚,忽然觉得余光之中闪过一道黑影,凝神细看时,那黑影已经落在了章将军的马背上。
短刀反射出冷光,从言三娘眼中晃过,她下意识喊道:“小心。”
话音甫落,章将军的刀架住脖子上的利刃,脚用力一蹬,从马背上翻身腾空,手里的刀直奔着袭击自己的人劈落。
哪知道黑影这一招不过是虚晃,她上前一步踏在马鞍上,刀向章将军的喉咙砍过去。
章将军此时人在半空,没有着力点,根本无从躲闪。他只能举起左手臂挡在身前,免得被那黑影割去脑袋。
血从臂甲间渗出,章将军落在地上,踉跄两步同时躲闪追袭而来的刀。看来,这黑影对将军的脑袋是势在必得。
千钧一发之际,言三娘抓起身旁的花灯,手腕一震,花灯打着旋冲那黑影而去。力道之大,劲头之猛,让那黑影不得不仓促躲开。
章将军就势抢上前去捉那黑影,但扑了个空。黑影纵身跃上房顶,回头看花灯飞来的方向。
四目相对之时,言三娘只觉得那黑影的眼睛冷得刺骨,在她腰间,赫然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。
“人走了。”
崔珏凉如月色的声音让言三娘回神,她发现崔珏手里握着一截木棍,末端的细线空荡荡地飘着。
“可惜了一个漂亮的花灯。”崔珏把木棍还给卖灯的老板。
言三娘暗自吐了吐舌头,一面看着崔珏拿钱赔偿,一面在心里细细思量刚才的事。
等到崔珏付好了钱转过身来,她看着崔珏正要开口,就听崔珏道:“今晚是来赏灯的。”
“你也说了,我天生就是个管闲事的命。”
“杀了人,自有阳世官府缉拿处置。”
“连章将军都败了,更别说其他人。而且,我很在意刚才那个人看我时的眼神。她很绝望,好像没拿到章将军的脑袋,她会失去十分宝贵的东西。”
见崔珏没有说话,言三娘又道:“你不能插手阳间事,就在这儿等我吧,我很快就回来。”说着,言三娘转身就要走。
崔珏一把拉住她手臂,“我和你一起,管完闲事直接去月老庙。”
3
言三娘与崔珏沿着人血的腥味,一路追到城郊一个小院外面。两人在篱笆墙外站住,借着月色往院子里看。
院中不起眼的地方有一深坑,里面是被丢弃的人头。这些人头全部被人从额头处横向切开,取走了脑子。
这情景让言三娘想起一件事儿。
她曾听闻过一种吃猴脑的方法。牵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,绑在烧开了的锅旁边,当场割开猴子的天灵盖,取出猴脑,然后立刻下锅烹食,据说这样做出来的猴脑是最鲜嫩的。
难道杀人凶手是为了吃人脑?言三娘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,捂着嘴皱起眉头。
崔珏见状,摊开手掌,那管通体墨色的笔立刻出现,“伸手。”
言三娘依言伸手,崔珏的笔在她掌心上点了一下,浓墨与她白皙的手掌十分相称。同时,一股清幽的香气在周围弥漫开。
“墨中有地府特制的花露。”说着,崔珏收了笔,瞥了一眼那满是人头的深坑。
言三娘这才明白,他以为自己是因为闻了那腐烂的气味才觉得恶心。她虚握了拳放在口鼻上,连笑意也一并掩住了。
屋中并无灯光,言三娘走在前面,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。从窗纸的裂缝往屋里看,不见人影,正对着窗户的墙边,放着一张供桌。
桌子上摆着一只水晶做的坛子,盛着血红色的水,坛口被血红色的莲花填满,花瓣上躺着一个只有手掌大小的女婴。
言三娘只看了一眼,就觉得那水晶坛子阴气逼人,简直比黄泉里的水还要冷,令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。
这可不是普通的杀人案,无论是那个水晶坛子,还是上面的莲花和婴儿,都透着一股邪气。
她用询问的目光看崔珏,见他用食指压在唇上,示意她继续看。
方才跟章将军交过手的凶手出现在言三娘的视线中,她已经换下了夜行衣,除了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,她与普通女子并没有什么区别。
她将滴着血的头放在供桌上,削开头盖骨,细长的刀在头颅里搅了一圈,将里面的人脑完整挑出,拨开莲花放进水晶坛中。她的动作比绣娘绣花还熟练,手比长年操刀的厨子更稳。
坛中血水翻涌,转眼那沉在坛底的人脑就不见了踪影。随着血水渐渐平静,莲花上的婴儿似乎长大了一点。
她放下刀,轻轻抚摸着水晶坛子,柔声道:“丫头,娘今天遇上了一个很厉害的对头,所以没能拿到那个更好的给你。你乖,先用这个,娘明天一定给你带个更好的回来。”
“这!”言三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崔珏,“她在用人脑养尸?”
崔珏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,“婴儿没有足月,只是养了一团血肉。”
“这血肉养成了会怎么样?”
“婴儿足月会怎么样?”
“当然会出生。”
“她也一样。只不过,养大她的不是她娘,而是那个坛子。”
言三娘倒吸一口凉气,那婴儿现在只有手掌大小,若是养到足月,得用多少人的脑子啊?
“那婴儿尚还不算是人,你去对付当娘的吧。”说着,崔珏走到屋门口,几乎同时,门裂成数块散落在地上。
屋中的女子吃了一惊,立刻朝着崔珏扑过来。
崔珏恍若不见,径自迈步往前走。并没有见他着意躲闪,可那女子的刀已经落空。
那女子见崔珏直冲着供桌而去,立刻转身回护,错步绕过崔珏,用整个身体护住水晶坛子。
言三娘从没有见过阳世的人能有这样的速度,一切动作只发生在一眨眼的瞬间。
崔珏的笔停在那女子的后心处,冷声道:“让开。”
“求你放过我女儿。”那女子紧紧抱着水晶坛,将女婴护在心窝,“所有的罪孽都是我的,我愿意承担,只求你放过我女儿。”
言三娘闻言一愣,听这话的意思,这女子知道崔珏的身份?
“让开,否则性命不保。”崔珏向后退了一步,微微转头用余光看愣在门口的言三娘。
言三娘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职责,连忙上前,抬手以刻刀对着那女子,看着她豁然转身,跪在地上给崔珏磕头。
“只要你放过我女儿,莫说是要我的命,就是要我下十八层地狱,我也没有任何怨言。”
“你很清楚,她本已胎死腹中,强行续命有违天道。”
“有违天道又如何?这本就是天道亏钱我女儿的!她本该顺利的来到人世跟我团聚,可尚未降生,命数就被人抢走了,如今我不过是拿回她应得的。而且,就算她命中该死,我这当娘的也绝不可能看着自己女儿死。”
她倔强地抬头盯着崔珏,眼中的神色近乎疯狂,“想动我女儿,除非先杀了我。”
言三娘很确定,如果今天崔珏执意要杀那个女婴,哪怕知道对方是地府判官,自己不过是以卵击石,这女子也会为了保护女婴拼尽全力。
所有这一切,都只是因为,她是那个女婴的母亲。
“他真的会杀了你。”
“但他不能插手凡人生死,只能靠你动手。”她嚯然起身,目光如刀,紧紧盯着崔珏,“我已杀了那么多人,不在乎多一个,你想清楚。”
言三娘闻言,偷偷看崔珏。她还是头一次见到,崔珏被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。那张没有表情的脸,现在似乎已经冷得如同万年寒冰。
崔珏将言三娘拉到身后,“先出去。”
“你不会打算真的自己动手吧?插手凡人性命可是要遭雷劈的。”言三娘一把拉住崔珏的手臂,“她既然想死,就换个办法让她死好了。”
崔珏偏头看她,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。
“抢寿数这种事情,凡人不会知道,一定是有人点拨过她。所以这事儿很可能是真的。如果这女婴真是因为寿数被夺而胎死腹中,那就说明这孩子本该活着。你不是说过吗?天地间的寿数是一定的,有人得就要有人失,所以,有人肯失那就有人可得。”
“你想帮她。”崔珏一眼就看穿了言三娘的心思,“她威胁要杀你。”
“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啊,为了她女儿,别说是我这区区鬼卿,便是你这阎王殿上的判官,她也一样敢较量。”言三娘看着将水晶坛牢牢抱在怀中的女子,“我想,我母亲在棺材里生我的时候,心里一定也有这样的信念。当娘的,绝不能让女儿有事。”
4
月老庙没去成,反而捡回来一个麻烦。回言宅的路上,崔珏一直冷着脸,倒是言三娘与那抱着水晶坛子的女子相谈甚欢。
等三人回到言宅里坐下时,言三娘已经知道这女子名唤楚寒青,出身武林世家,本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剑客,千里迢迢来凛城,就是冲着章将军的脑子来的。
“你与章将军有仇?”
“他是将星命格,对我女儿来说,这种人的脑子是最好的滋补,要比普通男子的脑子好百倍。”
言三娘想了想,这话也没错,能率领三军打胜仗的将军,这脑子自然要比普通人的强。
“这些,是谁告诉你的?”始终不说话的崔珏,突然开口问道。
“我失去女儿时,梦到了一位仙人。”
“只是做了一个梦,你就……楚姑娘,你难道没有怀疑过,这梦只是你日有所思的结果吗?”
“想过,但那又如何?有办法总好过我看着她死。”楚寒青将水晶坛子抱得更紧了,露出慈爱的微笑,“再说,她的确在一天天的长大。”
“那崔珏的事呢?也是他告诉你的?”
“嗯,那位仙人给我看过他的画像,告诉我,如果不幸碰到,就只能看我的造化了。”说到这儿,楚寒青停顿了一下,又继续道:“用你的性命要挟他,是唯一可以尝试的办法。”
言三娘闻言愕然,想不到她竟然还有这种用处?
“幸好他在乎我的命,不然今天我可要死在你手里了。”言三娘轻笑一声,目光看向崔珏时,发现他眉棱微微耸起,“怎么了?”
崔珏摇了一下头,对楚寒青道:“我可以允许你把一半寿数分给你的女儿。”
“真的!”楚寒青喜出望外,才要道谢,又被崔珏冰冷的目光制止。
“但你滥杀无辜,已经种下因果。依照地府律法,须先了结那些亡魂的怨怒,令他们安心进入轮回。”
“要怎么做,还请判官大人明示。”
崔珏没有回答楚寒青,而是走到言三娘的面前,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。言三娘的眼睛猛然瞪大,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珏。
崔珏点了点头,自出了屋子往后院去了。
言三娘呆坐在椅子上半晌,让曼儿带着乙丑和丑丑过来。
她对楚寒青道:“劳烦楚姑娘带着他们三个去你住的地方,将坑里的人头全部带回来。千万不要落下任何一个,切记。”
楚寒青虽然不明白言三娘这么做的用意,但也还是依照吩咐去做了。既然判官大人已经开口,那她也只能选择相信言三娘。
见他们离开,言三娘立刻去后院的青瓦屋中,崔珏早已经在那儿等着。她摘下青玉佩交给崔珏,又将长明灯捧在手心里。
只见崔珏手持着青玉佩凝神不语,片刻之后,屋中陡然腾起一股黑气,仿佛无数的冤魂一齐从地狱里涌出,嘶叫着要毁灭所有东西。
饶是言三娘已经见惯了鬼,也还是脸色苍白,一动也不敢动。
那些冤魂环绕在崔珏和言三娘周围不敢靠近,言三娘下意识地往崔珏身边挪了两步。
她现在是靠着长明灯才在这些厉鬼之间保住性命,但是长明灯再如何厉害,也是没有地府判官靠谱的。
崔珏左手食指中指捻着青玉佩在长明灯的火焰上过了一下,同时右手执笔凌空一挥,黑气立刻被搅动,随着他的笔在半空里翻腾,像是从笔尖延伸出的墨迹。
言三娘看得呆住,在长明灯微弱的烛光里,崔珏表情平静,眼睛注视着青玉佩,玄色衣衫微动,笔不停地游走,凌空书写。他如同一个从容洒脱的诗人,以厉鬼为墨,以天地为笺。
终于,他写完了最后一笔,手腕一旋,笔尖落在青玉佩上。那股黑气也跟着窜入青玉佩中,不见了踪影。
长明灯的灯影里,言三娘微张着嘴,看着崔珏出神。
崔珏拿开长明灯,将青玉佩放在言三娘的掌心,“这些是死在楚寒青手下的亡魂,能否解开怨怒,就看她的心了。”
言三娘连忙回神,小心翼翼地收起青玉佩,又问道:“崔珏,你在作判官之前,是做什么的?”
崔珏正要走,听见这话身形顿了一下,“问这个做什么?”
“就是觉得你刚才的动作很好看,就像是一个运筹帷幄的谋士。”只有这样的人,才能够有这样的气魄,“你从前是谋士?”
“出去吧,他们快回来了。”说完,崔珏就离开了青瓦屋。
言三娘看着他的背影,忽然觉得,她刚才一定是说一句不该说的话。
5
日上三竿,空荡荡的头颅在地上依次摆开,言三娘用长明灯的灯油在地上依照着五行八卦画出了阵法。
楚寒青盘膝坐在中间,两手交叠放在腿上,手掌心里托着青玉佩。水晶坛子放在桑树的阴影里,正对着楚寒青,莲叶上小小的婴儿正在伸展四肢。
言三娘用红绳拴住楚寒青的手腕,另外一端捏在自己手中。
“一旦开始,你便会被冤魂厉鬼缠身,他们会撕咬你的皮肤,将你千刀万剐,裂开的皮肤立刻就会重新恢复,再经受下一次的千刀万剐。同时,三魂七魄也会被撕成碎片,当然一样也会重新恢复,然后再被撕成碎片。总之,他们会竭尽所能的折磨你,一直到他们心里的怨怒消失。”
虽说是自作孽,但言三娘还是觉得,这样对楚寒青有些过分。
“切记在这过程中不能出脚下的阵法,否则厉鬼索命,你性命堪忧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楚寒青面色如常,声音平平。
这平静的反应让言三娘忍不住怀疑,她是没理解自己刚才说的话。
“这不是常人能受得住的,你要是坚持不住就喊出来,我会立刻驱散冤魂厉鬼救你。”
“唯有他们没了怨怒,我才有资格将寿数给我女儿。”楚寒青温柔地看着树荫下的水晶坛子,“既然如此,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呢?”
言三娘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,于是看向站在廊下旁观的崔珏,只见崔珏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。
言三娘深吸了一口气,食指中指捏住黄纸符。她以纸符压在自己眉心之上,闭了眼口中念念有词。
片刻之后,从符上的朱砂字迹间迸发出白光,黄纸化为飞灰落在灯油上。火焰自言三娘脚下蔓延,整个阵法都被点燃。
同时,青玉佩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嘶吼,继而黑气涌出,直冲到三尺高的地方,而后又陡然折回,仿佛有人端着一盆黑气劈头倾倒,尽数落在楚寒青身上。
她已经被冤魂完全裹住,言三娘看不清其中的情形,只能感觉到手中红线在不停地颤抖。
身旁的女婴像是感觉到了母亲的痛苦一般,张大了嘴,拼命挥舞着小小的四肢,像是在哭喊。
言三娘捏着红线看看阵里的楚寒青,再看看身旁的小小女婴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神经紧绷到极限。
楚寒青一声不吭,到底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忍住了,还是在这些厉鬼的报复下香消玉殒了?
言三娘忍不住在周围寻找,是否有索命的鬼差前来。一眼瞥见廊下的崔珏,不知何时,他已经执笔在手,一动不动地看向井边的桑树。
这可是一个不好的兆头。
言三娘将红绳系在左手腕上,才伸了右手要去护住水晶坛子,忽然眼前一只鸟疾速掠过。
鸟的翅膀眼看着就要扇在脸颊上,言三娘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,再向前时,水晶坛子还在,可上面的女婴却不见了踪影。连忙抬头看,头顶一只鸽子大小的鸟正往墙头飞去,爪子里抓着女婴的两只手臂。
言三娘抓起一块碎石,飞石去打,鸟哀叫了一声,立刻放开爪子,女婴直落下来。她忙飞身上前去接,不料斜后方,一支五色斑斓的羽毛无声无息地刺向她的肋骨。
崔珏的眼神沉了一下,不见他有什么动作,刺向言三娘的羽毛凭空烧了起来,化为灰烬落在地上。
同时,女婴落在言三娘手中那一刹那,也如羽毛一样化为了灰烬,从言三娘的指间滑落。
这是障眼法?言三娘吃惊,忙回身看向崔珏,又顺着崔珏的目光往桑树的顶端看去。
在树梢上站着一个人,他披着百鸟羽毛织成的衣服,眉眼温柔地盯着手掌里那挥舞着四肢女婴。
“判官大人,插手凡人生死可是会遭天谴的。”这人的声音比百灵鸟的叫声还要好听。
“婴儿留下,我不为难你。”崔珏沉声回答。
“若我是那才修成正果的小仙,这话我就信了。只可惜啊,崔珏,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,当我不知道?放下这婴儿,你立刻就会杀了我。但你别忘了,我来这儿可不只是我自己的主意。”他瞟了一眼被黑气困住的楚寒青,“人啊,可真是够傻的。”
言三娘见崔珏没有回答,心知这人并没有撒谎,这件事九重天上的人也参与了。
现在九重天和地府是剑拔弩张,假如崔珏真的在这里杀了这位来自九重天的神仙,那他们一定会以此为借口,上告玉皇,给阎王殿下施压,处置崔珏。
阵中的黑气不如刚才那样浓,也就意味着,已经有部分冤魂解开了怨怒,重回地府去了。
只要再撑一会儿,就能成功了。但现在红绳抖动得厉害,想必是因为看见自己女儿在别人手里,所以楚寒青心绪不安。
言三娘解开红绳放在地上,上前对桑树上的人拱手道:“上仙如何称呼?”
“雀仙。”
“麻雀的雀?那就是麻雀成精咯?”言三娘笑了一声,“我听说麻雀用火烧着吃很好吃,看上仙你这么秀气白嫩,肉的滋味一定不错。”
雀仙闻言,立刻皱起眉头,“哼,你一个小小的鬼卿也敢来调侃我?”
“这可不是调侃。”言三娘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,“难道上仙不知道吗?已经有好几个上仙的同僚,死在我手里了。”
“言三娘,别以为有崔珏护着你,我就不能将你如何了。”
“你迟迟没有离开,是怕楚姑娘了结因果,将寿数给她女儿,想坏了我布下的阵法。我不能眼见着你坏我的事情,所以除了把你做成一盘香喷喷的肉之外,我实在找不到第二种选择。”
“凭你?”雀仙冷声道。
“不错,就凭我。”言三娘笑眯眯地看着雀仙,“你能给楚寒青出主意,让她拿人头来养这女婴,硬生生造一个阴阳根骨,说明你知道这东西的威力和用途。崔珏作证,我也一样是阴阳根骨,说能弑神绝不是玩笑。”
雀仙将信将疑地看向崔珏。
崔珏冷着脸道:“我拦不住她,你的速度也救不了你。”
“难怪堂堂地府判官会护着一个凡人,原来如此。”雀仙冷笑一声,手指掐住女婴纤细的脖子,对言三娘道,“你敢乱动,我先杀了她。”
女婴被他卡得窒息,愈加用力地挣扎。可惜,蚍蜉撼树,不过徒劳。女婴的脸憋成了紫红色,看得人心疼。
言三娘咬牙切齿地盯着雀仙,“上仙,你杀了她自己也要陪葬,不如你放下这婴儿离开,咱们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雀仙没有理言三娘,对着楚寒青道:“用我的办法,我可以允许你将她养大。否则,她现在就会死。”
耳中厉鬼尖叫声突然变大,而且更加刺耳。言三娘心知,是楚寒青动了想要摆脱厉鬼冤魂缠身的心,因而厉鬼冤魂以为她恕罪之心不诚。
“楚寒青,你现在出来,就前功尽弃了。”
“看来,我该拿出点诚意。”说着,雀仙掌心出现数十支羽毛,每一根羽毛都准确无误地刺穿了女婴的身体。
女婴无法哭出声,嘴一张一合,用力瞪大眼睛。
余光中,言三娘看见被她放在地上的红绳倏然消失。
接着听到崔珏的声音:“是障眼法。”
然而,已经来不及了,楚寒青与厉鬼冤魂的交易已经达成。
6
血落如雨,整个桑树都被染成了血红色。
楚寒青裹挟着一众厉鬼冤魂化成的黑气,从阵中直冲向站在树梢的雀仙。她的皮肤上遍布着厉鬼啃噬的伤口,但因离开了八卦阵,所以无法迅速愈合,只能任由血从伤口中涌出。
楚寒青的意识也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开始模糊,但她还抱着立刻阵法前最后的清晰信念,她要救回女儿。
言三娘一挥手,抓回被落在阵中的青玉佩,要去帮忙。身形未动,被崔珏一把拉住,拖到几步之外的地方旁观。
“楚姑娘现在厉鬼缠身——”言三娘焦急地看着崔珏,“我担心没等雀仙杀了她,她就已经死了。”
崔珏的手稳稳地钳住言三娘的手臂,面色平静地看着桑树,“被那女婴的阴气浸染这么久,她已经不是普通人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言三娘讶然。
“雀仙的肉虽然不能吃,但有别的用处。”
“比如?”
“把刀给我。”
言三娘依言将刀递给崔珏,却连手一并被崔珏给握住了。她疑惑地看向崔珏,却发现崔珏正在盯着桑树。
楚寒青本就是顶尖的剑客,现在配合上极为迅速的身法,已经具备了弑神的实力。
雀仙被楚寒青的刀逼得连连后退,险些从树上栽下去。他的每一次腾挪转身,都被楚寒青抢先挡住。
楚寒青移动时留下的虚影,加上一直尾随着她的黑气,组成了一个牢笼,将雀仙四面八方每一条路都封死,他只能落在地上。
可鸟若是落在地上,失去了飞行的优势,那么等着他的必是死亡。
雀仙已经惊慌失措,他躲开擦着脸过去的刀,将手里的婴儿往下一扔,自己则用力蹬树枝,纵身往上跃起。
楚寒青立刻放弃追杀雀仙,跃下桑树去抱女婴,黑气也跟着转头往地面涌去。就在这时,一道冷光从黑气中穿过,直奔着雀仙的头。
刀从雀仙太阳穴刺入,横贯他的头颅而出,最后钉在房檐上。
“嗯,准头不错。”崔珏看了她一眼,而后径直朝雀仙的尸体走去。
言三娘瞪大了眼睛,看着崔珏的背影说不出话。
他是借自己的手杀人,让九重天上的人无法指责地府,所以没有动用任何鬼神之力。这么好的身手,崔珏活着的时候一定不简单。
楚寒青抱着女婴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,周围的黑气已经散去。
“楚姑娘。”言三娘扶起楚寒青。
楚寒青吃力地问:“寿数,已经可以,给她了吗?”
言三娘看向崔珏,只见崔珏拎着一只死的麻雀走过来。他俯身将麻雀放在女婴的身上,用笔在麻雀的身上写了几个字。
麻雀的身形渐渐化为虚影,与巴掌大的女婴融为一体。女婴像是得了春雨的幼苗一般,迅速开始生长。
片刻之后,女婴变得与足月出生的婴儿无异,立刻大哭起来。
楚寒青看着女儿粉嫩的脸蛋,泪水混着她的血滴落在女婴的身上。孩子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,忽然不哭了,盯着楚寒青看。
“她这一生都会平安喜乐,但你看不到了。”
“不是只给了一半的寿数?”言三娘不解地看着崔珏,“怎么就?”
“你以为她是凭什么将雀仙逼到如此地步的?”
言三娘闻言,恍然大悟,“那句并非普通人,原来是指这个。”
阴气浸染使得楚寒青获得了跟魂魄交流的能力,所以她与那些冤魂厉鬼做了交易,将自己的寿数匀给他们。以这些人来世的长寿,换取他们的帮助。
“为了女儿,你真是什么都舍得。”
崔珏抬手,生死簿飘浮在他身边。书页迅速翻动,最终停留在写着楚寒青名字的那一页。他用笔在上面勾画了几下,而后一阵阴风飘起,鬼差出现在言宅院子里。
楚寒青的手搭在言三娘的手上,“言姑娘,谢谢你。”
言三娘反手握住她渐渐冰冷的手,半晌才道:“你放心,我会给你女儿找一户好人家。”
7
言三娘从将军府出来时,已经月出东山。她站在门口,抬头看银盘似的月亮,心里想,果然十五的月亮十六圆。
“我以为你会留着那个小东西。”
言三娘闻声回头,见崔珏从灯影里走出来。
“我可是鬼卿啊。”她迎上去,又问道,“雀仙的事,阎王殿下已经上报给玉皇了?”
崔珏点点头,看着言三娘不说话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我借你的手杀雀仙,这笔账九重天会算在你的头上。”
“算在我头上,总比算在你头上好。我一个阳世凡人,打不过那群神仙。若没你这判官护着,眨眼就会变成枯骨香了。”言三娘抿唇笑道,“而且,你用的是阳世的手段,他们没有证据又理亏,大概不会追究。”
崔珏微微松了一口气,“原来你知道。”
“怎么,怕我怪你?”言三娘凑到他面前问。
崔珏没有回答,沉吟了一下,又道:“雀仙的话不对,不是因为阴阳根骨。”
言三娘先是愣了一下,旋即笑道:“这个我也知道,还有别的要解释吗?”
“走吧。”说完,崔珏转身就走。
言三娘连忙追上去,“喂,回言宅应该走这边。”
“闲事管完了,去月老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