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生死姻缘

1
七月十五,中元节,鬼门大开。
在这一日里,地府中所有还没有投胎的魂魄,都可以回到自己家中,享用家人供奉的祭品。
根据生前籍贯不同,他们会由不同地域的鬼差负责押解,在太阳落山之后,跨过鬼门关来到阳世,在亥时回到地府。
而阳世里的人,在七月十五这一日,家家户户焚香烧纸,祭奠亡灵。还会在城外荒无人烟的地方,选一个阴气最重的地方搭台唱戏,犒劳那些押解魂魄的鬼差。
天长日久,鬼差们就把这搭台唱戏的地方作为魂魄阳间之旅的起点和终点。
在魂魄们走过鬼门关之后,鬼差将他们统一带到这里。然后魂魄们各自回家,鬼差们就坐在这戏台下面听戏。
等到临近亥时的时候,那些魂魄们会统一回到这里。鬼差们在清点人数无误之后,将他们一起带回地府。
又是一年的七月十五,言三娘早早地收拾了东西,太阳还没落山,就准备出门去无定河。
这无定河是凛城地域中阴气最重的地方,每一年犒劳鬼差的戏台都搭在无定河的下游。
只见她左手拎着茶水点心和瓜子,右手抱着一个瓦盆,盆里面放着黄纸柳叶和两块巴掌大的黑泥。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,里面叠着几件凛城最有名的裁缝铺制作的衣裳,还有些阳世里新出现的小玩意儿。
在确定了没有落下东西之后,言三娘高高兴兴地往外走。
曼儿站在门口笑她:“这知道的,你是去鬼戏台看哥哥,不知道的,还以为你要搬家去无定河呢。”
“哪有这么严重?”
曼儿跳过来,绕着言三娘转了一圈,最后拿起瓦盆里面放着的黑泥,“我的姑娘啊,你才见过他们没多久,有这么多话可说?这么大块的黑泥,你居然带了两块?够你说鬼话说到明年了。”
言三娘笑道:“虽然平日里,偶尔能在青瓦屋里见到大哥和小哥哥,可每次都是公事为先,匆匆见一面也说不上几句话。轮了好几年,押解魂魄的任务才终于落在他们身上,机会难得,当然要多说两句。”
可言三娘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乍一看到两位兄长时,竟会一句话也说不出。并不是因为见到他们太过激动,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。
她刚用柳叶擦过眼睛,就看见她那两位已经是鬼差的兄长,一左一右与一个书生打扮的魂魄坐在同一张八仙桌。
两人客客气气地对那鬼书生说话,脸上是满得要溢出来的恭敬有礼,举止间是丝毫不敢怠慢的殷勤。
言三娘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,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。
她一向都知道,坐在这里看戏的不只有鬼差,还有那些已经无家可归,只是来阳世里凑个热闹的魂魄。
也知道,每年中元节,鬼差和魂魄坐在一桌看戏言笑的情景,一直都是地府里最其乐融融的场面之一。
但鬼差和鬼魂毕竟是监督者和被监督者的关系,鬼差们对一个孤魂野鬼如此敬重有加,她还是第一次见到。
2
言三娘嚼着黑泥走过去,坐在鬼书生的对面,只当没有看见戏台上那武生见了鬼一样的表情。
也难怪,这戏本就是唱给鬼听的,寻常时候人眼看不见地府的人,是以那些唱戏的人早已经习惯了戏台下空空如也,猛一抬头见言三娘坐在戏台下听戏,自然要惊出一身冷汗。
言三娘将瓜子点心茶水放在桌子上,其余的放在瓦盆里面。她将瓦盆在地上,而后心念一动,瓦盆中倏然火起,眨眼间就把里面的东西烧成了灰烬。桌子上立刻出现了刚烧成了灰烬的东西,她的二哥言诲正在逐一拿起来把玩。
言三娘的大哥言庭冲着言三娘指了指桌子上的贡品,又看了旁边的鬼书生一眼。
意思是因为这些东西是供奉给他们的,所以即便没有过火,他们也能随意享用。可鬼书生不行,他是个孤魂野鬼,言三娘不知他名姓,所以他无法动桌子上的贡品。
言三娘起身对鬼书生抱拳道:“请问公子高姓大名?”
鬼书生忙站起来答礼,“在下沈君诚。”
“你是沈君诚?大殷太宗皇帝殿前丞相,号称君子之心,不负天下的沈君诚?”
“正是在下。”沈君诚十分谦逊地回答。
言三娘颇觉得意外,她以为像沈君诚这样生前有功于黎民的人,即便死后不能成仙成神,也必定会进入轮回托生富贵人家,怎么会变成孤魂野鬼呢?
当然,这事儿不好当着沈君诚的面问,言三娘暗自在心中记下了,想着今夜过了,回去问崔珏。
正当她捻符凝神,打算将沈君诚的名字添加到贡品上时,听沈君诚道:“言姑娘,在下有个不情之请,还希望言姑娘答应。”
“请讲。”
“在下自魂归地府至今,再没有喝过阳世的茶,有些怀念茶香。能否请言姑娘敬我一盏茶?”
“好。”言三娘也没有多想,立刻倒了一盏茶,起身双手将茶盏贴在眉心,口中道,“沈公子昔年功勋,晚辈如雷贯耳。今日有缘识得,以茶代酒,敬沈君诚沈公子。”
说完,她将茶洒在地上。
“多谢。”沈君诚抱拳弓身,而后落座。面前的桌子上已经多了一盏茶,尚还冒着热气。
言三娘自跟两位兄长说话,偶尔也听沈君诚说两句当年的事情,得知他终生未娶,并无后人。虽然死后皇帝念着他一生鞠躬尽瘁,给修坟立碑,但年代久远,两代之后就无人照看了。
说话间,时间已经快要到亥时了,外出的那些魂魄都已经陆陆续续地回来,在一旁或坐或站,等着负责押解的鬼差清点人数。
言三娘跟着两位哥哥一起站起来,打算目送着他们回去。两位哥哥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嘱咐言三娘,虽然有判官大人照顾着,但也还是要多多注意,做鬼卿会遇到的危险可远比做勾魂鬼差遇到的多。
言三娘正笑着点头,余光里瞥见对面的沈君诚用手蘸了些茶水,在掌心里画着什么。
方才注意到他没有喝那盏茶时,言三娘就心存疑惑,如今见他如此就更疑惑了。
然而,还没等言三娘问出心中疑问,只见沈君诚左右手分别朝着她的两位哥哥身上一拍,大喊一声:“鬼差被定住了。”
言三娘愣了一下,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,沈君诚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。旁边那些魂魄一见沈君诚跑了,两个押解鬼差却还原地不动,立刻意识到他那句话时真的。
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魂魄们一下子乱了套,立刻作鸟兽散,全部趁机逃入夜色之中,消失不见。眨眼间,人头攒动变成了一片空旷。
追是肯定来不及了,而且以她一人之力,很难捉尽这么多魂魄。言三娘能做的,只有先解开鬼差身上的定身咒法。她在他们两人的腰间找到了一块小小的桃木牌,上面用茶水写着“神荼郁垒”,尚还留有痕迹。
这是阳世里常用的桃木符,神荼郁垒本就是专为辟邪驱鬼准备的,再加上写字用的是阳世里的水,所以连鬼差都给定住了。
但也正因为桃木符是地府的克星,所以地府里找不到这种东西,祭奠的贡品里也绝无可能出现这种东西。
沈君诚一个孤魂野鬼,是从哪儿得来的呢?
3
两位押解鬼差能动了之后,立刻回地府召集人手,捉拿那些四散奔逃的魂魄。言三娘也匆匆赶回言宅,拿了一串铜钱,连带着黄纸符一起交给曼儿。
“遇到那些从地府逃出来的魂魄,用铜钱将符钉在他身上,符烧完了,魂魄就会被束缚在铜钱里。”
交代完曼儿之后,言三娘又从箱子里取出两面画着太极图的鼓,叫了丑丑和乙丑来,一人分了一个鼓,两支骨头做的鼓锤。
“守在青瓦屋门口,听见我说敲鼓的时候,就用力敲。”
若是有魂魄胆敢硬闯青瓦屋,打长明灯的主意,那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。回阴鼓响,形神俱灭。
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,言三娘这才觉得稍微松了口气,于是坐在井口出神。
她实在想不通,沈君诚手里的桃木是从哪儿来的,也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,自己一定会带着茶水去鬼戏台看戏的。
正想着,忽然一阵凉风吹起,桑树的叶子上出现一层薄薄的白霜,言三娘瞥了一眼地上,发现廊下灯影的形状与平时不大一样。
果然来了。
言三娘起身站在青瓦屋门口,眼睛盯着灯影里面凸起的一块,“生死有命,阴阳有别,我劝阁下老老实实地回地府去,莫要打这长明灯的主意为好。”
“言姑娘误会了,在下不是为了长明灯来。”说着,灯影里的魂魄现身走到言三娘面前,正是这次混乱的罪魁祸首,沈君诚。
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
言三娘面上不动声色,手却已经悄悄背在身后,从袖子里扯出一张纸符来捏在手里。待他再走近几步,就出其不意,用这符定住他。
沈君诚完全没有注意到言三娘的动作,他往前走了几步,抱拳当胸,对着言三娘深深地鞠了一躬,道:“在下在地府久闻鬼卿言三娘的名声,所以今日才冒昧登门,求姑娘帮忙。”
“想不到,我这管闲事的名声在地府也很响。”言三娘漫不经心地说着,往前走了两步,“说说看,我能帮公子什么忙?”
“言姑娘,在下想变成魅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言三娘大惊失色,“沈公子,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“在下清楚。”沈君诚郑重其事地点头,“魅乃是活人心结,死人执念。既不是活生生的人,也不是已经死去的魂魄。游离于天地之间,三界视之为邪祟。”
“你既然知道,你还想变成魅?”
“求姑娘成全。”
“你知道一个魂魄要怎么做才能变成魅?”
“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,有极为强烈的执念。或者,以魂魄之身造下滔天的杀孽。”沈君诚停顿了一下,继续道,“但若是有姑娘在,可以凭借姑娘的阴阳根骨,调和魂魄的阴阳之气,那这魂魄不用造杀孽,就能成为魅。”
“你知道的这些,是谁告诉你的?”言三娘意外地看着沈君诚,这可是连她都头一次听说的事情。
太奇怪了,就算沈君诚生前身份显赫,到了地府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魂魄而已,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?
沈君诚心虚地躲开言三娘的目光,低声道:“请姑娘恕罪,在下不能回答姑娘的问题。”
“君子一诺千金,我理解。不过,我不能帮你。”
“为什么?”
言三娘笑了一笑,“这世上的邪祟已经够多了,单只凛城附近的就让我忙得头大,帮你变成魅,岂不是给我自己找麻烦?沈公子,你死了这条心,回地府去吧。虽然地府的生活比不上你生前光景,但我可以保证,绝对好过去做魅。”
“不,我一定要变成魅。”沈君诚固执地摇头,“言姑娘,求你帮我。”
“我不能帮你,这与我言家守护百姓安宁的祖训相违背。”言三娘正色看着沈君诚,见他愁眉不展,似乎十分绝望,心中一软,脸上的表情也有所缓和。
“沈公子,你生前是赤诚君子,一身凛然正气,一片为民之心,何必要去堕入邪道,与邪祟为伍呢?而且,这世上有很多专司对付邪祟的人,很可能有一天,遇上了哪个高强的道士或法师,就被打得形神全无,连再世为人的可能都没有了,怎比得上在地府安全啊?”
“你不明白,言姑娘,你不明白。”沈君诚摇头低语,“或许,这就是报应吧。你因执念而成为魅,我也不该什么都不付出,对不对?”
言三娘不懂他说这话的意思,但以沈君诚这近乎癫狂的状态来看,如果自己不帮他,那么他就会选择走造滔天杀孽这条路,到时候岂止是凛城,只怕连周遭郡县的百姓都要跟着遭殃。
所以,无论如何,都不能让沈君诚离开这里。
言三娘见沈君诚只顾着自己叹气,并未留心她的动静,于是紧着往前走了几步,抬起手臂就要将纸符贴在他脑门上。
沈君诚抬头见言三娘突袭,急忙连着往后退了几步,但他终究是个文弱书生,比不得言三娘自小就受训练,一转眼就被言三娘追上了。
她手指一点,纸符正好贴在沈君诚的眉心上。人被定住了,她也跟着松了口气,可还没等收回手,只见沈君诚眉心上发出夺目的白光,宛如一只手平推了过来。
言三娘被这白光撞了一个踉跄,眼睁睁看着纸符飘落在地上。沈君诚得了自由,匆匆拱手道了一句“对不起,言姑娘,冒犯了”,然后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“站住。”言三娘稳住身形,拔腿要去追时,忽然觉得手臂被人拉住。她回头看,发现崔珏站在井里,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
“片刻之前。”
“那个沈君诚他要变成魅,现在不追,后患无穷。”
“他是赤诚君子,做不出那样的事。”
言三娘看了他一眼,心里嘀咕,今天崔珏怎么这么奇怪?竟然放任一个魂魄在他面前逃走,满阳世里乱跑。
“那现在怎么办?”
“等着。”
“你觉得他还会回来?”
崔珏从井里迈步走出来,“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变成魅?”
言三娘摇头,“你知道?”
“想听吗?”
4
崔珏说,沈君诚的事情要从大胤的第二位皇帝太宗说起。
太宗皇帝即位时,大胤立国不足十年,刚刚经历过战乱的大胤百废待兴。太宗按照祖制,在元年时开恩科取士。
沈君诚擅策论,敢说敢言,在考卷上针砭时弊,深得太宗皇帝器重,钦点了殿试头榜头名状元郎。
正因为太宗爱惜他的才能,所以沈君诚并没有被没有外放历练,而是留在京中做官,常奉召入宫与太宗论国策。
说来也是天注定的缘分,一日沈君诚入宫,在御书房里等太宗,皇帝没等来,却等来了太宗的妹妹妩阳公主。
公主精通文墨,又早就听过沈君诚的名声,如今终于见到本人,岂有不讨教一番的道理?
两个人在御书房中聊得忘我,直到日暮天昏,太宗皇帝回到御书房。
“想必这次相见,沈君诚与这位公主相互动了情?”听到这儿,言三娘问道。
“哎呀姑娘你别打岔,听判官大人说。”曼儿早已经回来,正坐在树上听得入神,见言三娘打断了崔珏的话,顺手拿起一枚铜钱去砸她。
言三娘正要闪身躲开时,崔珏先一步抬手接住那枚铜钱,手往后一扬,将铜钱扔进了井里。
然后,他抬头,不冷不热地看了曼儿一眼。
曼儿吐了吐舌头,变回原本的猫形,缩成一团,假装那铜钱不是自己扔的。
“后来呢?他们为什么没在一起?”言三娘问崔珏。
因为太宗皇帝带回了一个消息,这也是他召沈君诚入宫的原因。
在沈君诚与妩阳公主谈天说地的同时,太宗皇帝见到了从乌桓国来的使臣。乌桓位于大殷的北境,早在大殷还没有立国之前,就是中原的心腹大患。
这一次乌桓国是来议和的,与太宗皇帝约定两国结为秦晋之好,从此互不侵犯。这本是一件好事,可太宗皇帝一直心中犹豫,不能决定。
原来,乌桓国的国主听闻太宗皇帝与妩阳公主一母同胞,对这个妹妹最为宠爱,于是指名要妩阳公主嫁过去。
“这乌桓国主也太过分了,先不说他这要求拆了人家的姻缘,单单就说,他明知道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妹妹,还要求人家远嫁到异国他乡,真不近人情。”曼儿蹲在树枝上,摇着尾巴气愤地道。
言三娘摇头叹息,“生在帝王家,婚姻大事难免沦为政治手段。太宗皇帝犹豫不决,已经是念着手足情分了。”
“公主肯嫁过去?”
“她不得不同意。在大殷立国之初,国力不如乌桓国。史书上记载,当时乌桓国之所以会主动派人来和亲,是因为他们新国主继位无法服众,国中内斗严重,无暇顾及其他。索性,就先以和亲之名稳住大殷,其实就是一个缓兵之计。”
崔珏目光复杂地看了言三娘一眼,“沈君诚跟你想得一样,所以他支持支持两国联姻,并且自请作为和亲使臣,将公主安全送到乌桓国。”
“他不喜欢公主?”曼儿惊讶地叫道。
“喜欢,可沈君诚不能因公废私。他要求作为使臣一路护送公主,想必为的也是再多看公主几眼。”言三娘慢慢地道,“不过,我记得史书上说,这次的和亲并没有成功,公主尚未出大殷国土就病重不治了。”
“死的确是死了,但地府没有她的魂魄。不仅当时没有接到,在沈君诚死后这么多年,也还是没有。”
“难怪沈君诚没有转世投胎,原来是在等公主的魂魄。”话说到这里,言三娘终于把之前的疑惑串起来了。
公主死前有极深的执念,不管是因为沈君诚的选择,还是因为与沈君诚终不能成眷侣的遗憾,总之一缕芳魂变成了魅。
沈君诚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,说公主变成了魅,于是也一门心思想要变成魅去陪公主。
人鬼殊途,鬼与魅也一样是殊途,所以沈君诚若想要跟公主长厢厮守,就必须成为公主的同类。
再想想自己,不也一样吗?
言三娘这样想着,不由得抬头看身边的崔珏。
哪知道,崔珏此时也正低头看她,一时间四目相对,言三娘的脸一下子红了,连忙躲开目光。
“沈君诚生前是赤诚君子,所以魂魄的威力极大。”崔珏好似没有察觉到言三娘的异样,自顾自地继续道,“你擒不住他。”
言三娘低头沉吟不语,就好像没有听到崔珏的话。
“怎么了?”崔珏抬手在言三娘的面前晃了一晃,露出手腕上的那段红绳来。
言三娘盯着那段红绳看,突然问道:“沈君诚说,阴阳根骨可以让魂魄变成魅,那可以调换过来,让魅变成魂魄吗?”
说完,她抬眼看崔珏,与他对视的那一刹时,言三娘心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种感觉,崔珏是在等着她问这句话。
“可以。”说着,崔珏带言三娘来到井口,“子夜阴气最重之时,从此处引出黄泉水,再经你之手,将魅引入水中,如此,她身上多余的阳气就会散去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言三娘一面听着一面点头,末了压低了声音问崔珏:“魅和阴阳根骨的事情,是你告诉沈君诚的吧?”
说不定连桃木,还有制服鬼差的办法,也都是拜崔珏所赐。只是,言三娘实在不明白,一向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崔判官,为什么会帮一个魂魄呢?难道,是因为这魂魄活着的时候有利于天下百姓,所以积下了福报?
不,肯定不是。别人不知道,言三娘可清楚得很,地府里多少生前泽被苍生,爱民如子的仁君,在崔珏这儿也没得到过一星半点儿优待。
“喂,姑娘,别傻站着了,人都已经走了。”曼儿在树上叫道。
言三娘忽然回神,这才发现崔珏已经从井口回地府去了。
崔珏,你这样跑了,跟默认是你告诉沈君诚有什么区别?言三娘看着井口哭笑不得,难道是在乎他自己那铁面无私的名声,所以不好意思当面跟她承认?
“姑娘,你跟判官大人说什么了?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匆匆走了。”曼儿跳下树来到言三娘身边。
“没什么。你在这儿守着青瓦屋,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说完,言三娘手往地上一指,刚才落地的那张符“噗”的一声烧成一团绿色火焰,火团慢慢飘到半空里,停了一会儿之后,径直往东方飞去。
言三娘一纵身跃上房顶,跟着那团火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5
言三娘是在将军府外面找到沈君诚的,找到他的时候,他像一根木桩一样杵在门口台阶上,直直地盯着将军府看。
“现在是人熟睡的时候,正适合进去血洗将军府。虽然章将军他们家人丁不兴旺,但上上下下也十几口人呢。”言三娘靠在门框上笑道。
沈君诚道:“听姑娘的语气,似乎不相信在下会为了变成魅而大开杀戒。”
言三娘含笑点了点头,“你生前是个双手干净的书生,死后虽然魂魄力量强大,但没什么杀人经验。沈公子,可别小看了杀人这件事,初次动手,没点心狠手辣是做不到的。”
“连你这么个姑娘家都能做到的事情,我也可以。”
“哦?”言三娘来了兴致,笑眯眯地道,“我是鬼卿,杀人是为了救人,可不像公子你,打算为了一己之私,杀天下无辜之人。”
“我生前一心为天下人,所以才会害死公主。如今有机会赎罪,又岂会在乎天下人如何?”沈君诚用力攥了攥拳,“姑娘,你拦不住我。”
“我没打算拦着你,请便。”言三娘立刻离开门口,走到一旁,全然一副旁观者的样子。
沈君诚虽然不明白言三娘怎么突然转了性子,但也没有想太多,径直走到将军府的门口。他在门口站了一刻钟的时间,终于鼓起勇气,抬手敲了敲门。
“咳。”言三娘努力了许久,才将已经到了嘴边的笑咽回去,“沈公子,你是来杀人的,不是来登门拜访的。”
沈君诚一张脸涨得通红,强自撑着辩驳道:“君子,君子非礼勿动。”
“不是杀人放火的料,承认了也不丢人。”
“不,我必须得是。我必须要杀了这些人,这样才能变成魅。我答应过公主,此生无缘,下辈子一定娶她,我已经失信于公主一次了,绝不能有第二次。”说着,沈君诚深吸了一口气,再抬眼时,眼中已经有了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的气势。
言三娘吃了一惊,怕他真动手杀人,连忙上前拦住道:“我答应你。”
这突如其来的话让沈君诚愣了一下,“姑娘说什么?”
“我虽然不能帮你变成魅,但我可以把你的公主从魅变成魂魄。这样的话,你们就可以一同转世投胎,结为连理。”
“此话当真?”沈君诚激动之下,一把抓住言三娘的手,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泛着泪光。
言三娘尴尬地收回手,道: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不过,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魅。公子可知道,怎么才能找到她?”
沈君诚失落地摇摇头,看着紧闭的将军府大门,“我最后一次见到她,是在这里。她说她不想嫁到乌桓国去,让我带她走。她一路上为了这件事求过我,威胁过我,对我生气,发脾气,什么办法都用了,可我始终铁了心不答应,这次也一样。”
说着,沈君诚眼泪夺眶而出,“可那天,她的语气那么平静,像是已经完全绝望,我该想到那可能会是最后一面的。”
“最后一面?哪怕是公主后来病重,你也没有去看她吗?”
“所谓病重不治,只是一种对外的说法。就在我们说过话的第二天,公主说要去城墙上登高远望,最后看一次故土。谁知道,她竟从城墙上一跃而下。当时驻守凛城的将军说,他们在公主的身上发现了遗书,公主要求将军将她的尸体挫骨扬灰,从头到尾不许我靠近她,也不许我插手任何事情。”
“她恨你,恨到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让你见。”说话间,言三娘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,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姑娘从城墙上一跃而下。她打了个冷颤,这感觉太过真实,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。
“言姑娘,你怎么了?”
“沈公子,我可能见过你的公主。”言三娘的视线移到将军府的门上,“她曾试图夺章将军的寿数,再借将军夫人的肚子重生。”
当时这件事被她给搅了,还是崔珏出面才摆平了魅。
正所谓,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想必那个时候,她与魅之间就已经种下了联系。
这么说,崔珏让她插手此事,是为了让她了结这段因果?
“那姑娘知道,公主现在在什么地方?”
“不知道,但我知道该怎么找她了。”
6
言三娘的办法是,用沈君诚的魂魄祭天。
这是有可能让他魂飞魄散的办法,但沈君诚说了,只要能再见到公主,哪怕是立刻化成飞烟他也愿意。
祭台就设在言宅后院的井口前,一炉引路香,两面回阴鼓。言三娘用白瓷碗在地上摆了一个八卦阵,每一只碗中都倒满了烧刀子。
阵的一头连着井口,中间坐着沈君诚。她嘱咐沈君诚,不管发生什么事,都不许出这碗摆出来的八卦阵。
准备妥当之后,言三娘又让曼儿去找凛城和周围所有的精怪,让他们到处散播消息,说日前地府沈君诚的魂魄私自逃走,如今被鬼卿言三娘抓获。子夜时分,言三娘要拿这魂魄祭天。
“言姑娘,公主真的会来吗?”坐在地上等了三个时辰的沈君诚歪头问言三娘。
言三娘坐在井沿上,一只手托着长明灯,另外一只手捻着黄纸符。她没有回答沈君诚的话,只是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漏壶。
“言姑娘?”
“子时了。”说着,言三娘站起身来,捻符的手微微一晃,纸符“呼”地烧起来。
言三娘将纸符丢入其中一个白瓷碗中,眨眼间所有的碗都跟着烧起来,组成了一个火焰八卦阵。
沈君诚被火映得脸上通红,疑惑地看着周围熊熊燃烧的火焰。对于一个魂魄来说,这火全无影响。
眼看着碗中酒已经烧去了七八成,言三娘在最靠近井口的那只碗中滴入了几滴长明灯的灯油。
火焰瞬间由红转绿,原本四散的火焰如同被风吹着一般,齐齐指向坐在阵中的沈君诚。
此时,沈君诚正皱着眉头,咬紧牙关不吭声。他只觉得自己此时是被按在一块烧红了的铁板上,每一寸皮肤都发出烧焦的味道,几乎能听见肉被烤熟之后发出的“滋滋”声。
言三娘看着井口旁的桑树影,冷声道:“你打算就这么看着他被我祭天吗?”
听闻这话,沈君诚立刻来了精神,顺着言三娘的目光朝树影里看。他看到一团黑气从树影里面腾起,到了半空中聚集成一张美人脸。那张脸无喜无悲,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窟窿。
“公主!”沈君诚乍一看见这张美人脸,立刻叫出声。此时火势正在继续蔓延,离着他最近的火焰已经开始舔舐他的衣角。
美人脸转向沈君诚,又转向言三娘,开口道:“他当初负我,令我痛不欲生,所以我来看看他痛不欲生的样子。”
言三娘弯起嘴角,手腕一转,又向火中滴入一滴灯油。火焰从幽幽的绿色变成了血红色,犹如地狱业火,陡然腾起,将沈君诚包裹在其中。
“沈公子,若是疼得厉害,就叫出来吧。我这宅子离着左右邻居都远得很,哪怕是夜半鬼哭也不会打扰到别人。”言三娘一面慢悠悠地说着,一面细细观察那张美人脸的反应。
果然如她所料,那张脸起了变化。在火势腾起的一瞬间,美人脸跟着也往前窜了两步,而后又生生顿住。
“沈公子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,骨头倒是硬得很,受着这种比炮烙还严酷的刑法,却能一声不吭。”言三娘的语气轻快而残忍,把玩着手里的长明灯,“或许,该再多加一些灯油。”
正当她作势要继续倒灯油的时候,美人脸突然厉声叫道:“住手。”
言三娘故作疑惑地看着她,“你既然想看他痛不欲生,我总不好让你白跑一趟。”
“你!”美人脸咬着下唇,又看了一眼被火团团包围住的沈君诚,“就算他私逃犯了地府的律法,也应当送回地府处置。”
“难道公主不知道吗?”言三娘惊讶地问。
“知道什么?”
美人脸一面同她说着话,一面不住地往沈君诚的方向看。言三娘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,心里渐渐有了底。她打不过魅,捉不住魅,只能让魅自己扑过来。
“这沈君诚为了能变成魅,竟然要造滔天杀孽,若不是我赶到得及时,将军府现在已经给人灭门了。”她故意挡在美人脸面前,挑衅地看着她,“按着鬼卿的行事规矩,这样的魂魄只能祭天,魂飞魄散才能绝了后患。”
美人脸怔愣地盯着言三娘,像是不信她说的话一样。言三娘也盯着这张美人脸,一只手背在身后,掌心凝聚起一团气。
就在这时,沈君诚再也熬不住这如油炸火烹的酷刑,虚弱地呻吟了一声。言三娘心念一动,火焰分开些许,刚好露出正在受刑的沈君诚。
他被烧得只剩下了一个虚影,原本明亮的眼睛如风中残烛,忽明忽暗,眼看着就要熄灭。
“沈君诚。”美人脸的声音轻且柔,动作却凌厉得如同刀子一般。
美人脸擦着言三娘扑进了火图之中,带起得风打在言三娘脸上,留下一道红印。
言三娘顾不得脸上火辣辣地疼,转身上前将手中长明灯一挥,火势渐小,颜色慢慢转回正常的火焰颜色。灯油已经收回了灯里,只剩下白瓷碗中的烧刀子还在继续燃烧。
美人脸此时化为一团黑气,将沈君诚裹住,虽然没有人形,但却能够口吐人语。
“你醒醒啊。”黑气延伸出一只手,抚摸着沈君诚的脸。
沈君诚幽幽转醒,抬手去握那黑气形成的手。手自黑气之中穿过,扑了一个空。
“公主?”
“你在地府无灾无难,不是很好吗?为什么要这样?”
“我等不到你,便来找你。”
“既然当初弃我而去,又何必找我?”
言三娘闻言,心下知道公主虽然嘴上说得厉害,可心已经软了。她转头去看漏壶,那漏壶已经被她做了手脚,所以现在才刚刚到子时。
“让你见他我已经是网开一面了,现在出来,否则别怪我连你一起祭天。”言三娘嘴里说着话,两只手分别按在两面回阴鼓上。
只要她敲响这两面鼓,沈君诚定然会魂飞魄散。那团黑气知道其中的厉害,立刻将沈君诚轻轻放下,飞身扑向言三娘。
言三娘连忙躲开,肩上的衣服已经被这股煞气给撕裂了。很明显,为了救沈君诚,这位公主不惜取她性命,哪怕与地府结下梁子也在所不惜。
很好,这就是她要的结果。
“妩阳公主,其实这么多年过去,你自己也想得明白了对吧?当时那样的情形,换做是你,你也不会选择弃天下人而不顾。”
“住口,你懂什么?”
“你还恨他?那就让开,让我拿他祭天。”
“你休想!”黑气翻涌如滔滔江水,从最深处的地方刺出一道血光,直奔言三娘的眉心。
言三娘手里扣住青玉佩护住眉心,纵身一跃站在井边,另一只手将长明灯整个扔进了白瓷碗中。
火势再起,比之前更猛烈,更炽热。沈君诚毫无准备,凄惨地大叫了一声,而后再没有动静。
沈君诚的叫声刺激了妩阳公主,那团黑气陡然拔高,呈居高临下之势俯冲向言三娘,“我要让你给他陪葬。”
眼看着黑气要撞到言三娘时,只见言三娘双手合十,掌心之中抵着青玉佩。手指间青光乍现,继而井中传来波涛汹涌之声。
公主心中暗道不好,才要转身离开,被言三娘一把抓住。同时,黄泉水从井口里打着旋地喷涌而出,将两个人一同淹没。
作为魅的本能让公主疯狂挣扎,企图挣脱言三娘的束缚。但言三娘的手就如同长在了她身上一般,不管她如何撕扯,言三娘始终不肯放手。
黄泉之水阴冷,甚至能够将意识一并冻住。
恍惚之间,公主看见沈君诚站在奈何桥边,像一座雕塑一样,注视着一批又一批从阳世来到地府的魂魄。不知过了多久,沈君诚终于从奈何桥边走开了。
他一路往上游走,最后到了黄泉的源头。水中的鬼火照亮了他的脸,木然而没有表情,眼睛里全都是绝望。
从这里跳下去,没入黄泉就会从此灰飞烟灭,既然等不到公主,那他这魂魄便也就没有了意义。
“不要,沈君诚,不要!”公主大叫着伸出手,一口水倒呛进喉咙里,而后她如坠冰窟,意识渐渐模糊,最后消失。
7
“咳咳。”言三娘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地把水咳出来,手里还紧紧攥着公主的手腕。
魅身上多于的阳气已经驱除,故而从魅的形态回到了人形魂魄。
言三娘哆哆嗦嗦地站起来,伸手从火里捞出长明灯放在一旁,将白瓷碗打翻。八卦阵破解,火焰霎时间消失。
沈君诚看见她们,顾不得其他,立刻连滚带爬地冲过来,趴在仍旧昏迷不醒的公主身边,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。
言三娘被阴冷的水冻得脸色发白,不住地打冷颤,断断续续地道:“她已经变回魂魄了,你,阿嚏,你们在这儿等着鬼差,阿嚏,来带你们回去投胎。”
“沈君诚犯了地府律法,他们二人恐怕要在地府住一段日子。”
言三娘循声看过去,只见崔珏手里拎着棉被从屋里走出来。
他近前用棉被把言三娘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,看见言三娘脸上的红印时,眼神阴沉了一下,回头对沈君诚道:“来世你夫人脸上会有一块红色胎记,去吧,鬼差在门外等着。”
说完,他弯腰扛起言三娘往屋里走。言三娘感觉自己像是被山贼抢了,一条棉被裹去山上做压寨夫人。
不,哪怕是经年抢人的山贼,用被子裹人的手法也不如崔珏。分明是柔软的被子,硬是让崔珏给用出了麻绳的效果,手脚动弹不得,只能绷直了身体。
崔珏将言三娘放在床上,“你先休息。”
说完,他转身就要走。
言三娘慌忙叫住他,“我衣服还是湿的,阿嚏,怎么休息啊?”
崔珏转身认真地看着她道:“你想让我帮你把湿衣服换下来?”
言三娘脸上一红,低头娇嗔:“想什么呢?”
“那等曼儿来。”说完,崔珏又要走。
“哎,你把被子给我解开,我就能动了啊。”说着,言三娘又开始挣扎,可不知为何,努力了半天,被子仍旧纹丝不动。
她这才意识到,不是崔珏裹得严实,而是自己被黄泉水冻僵了。
说着话,曼儿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。
崔珏舒手接过,走到床边,一只手将言三娘拎起来竖在地上。然后捏住她的下颌,将一整碗汤灌进了言三娘嘴里。
“好烫!”言三娘尖叫一声,下意识伸手去推崔珏。不想才一抬手,立刻重心不稳往前栽下去。
崔珏放下碗抱住她,顺手将她身上的棉被扯下。
被子里面结了一层霜,而言三娘的四肢已经可以动了。
崔珏不放心,仍旧扶着她肩膀。
湿漉漉的衣服贴在皮肤上,言三娘头一次觉得,原来崔珏的手也有滚烫的时候。
“崔珏,你借我之手帮沈君诚,是为了化解我和魅之间的因果吗?”她抬头看着崔珏。
崔珏也看着她,好一会儿才淡声道:“只是觉得沈君诚与你很像。”
多年如一日的守望,为了能厮守而不惜一切。言三娘抿唇一笑,头轻轻靠在崔珏的胸口上。
“阿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