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局中局

1
崔珏已经走了大半个月,从前他不住在言宅里,十天半月不见也不觉得什么。可这些日子以来,早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见到他,忽然间言宅里少了这么一个黑色的身影,心里觉得空落得很。
言三娘靠在栏杆上,盯着桑树下的井口。过了一会儿,又抬起左手的手腕看着,默默出神。
她白皙的手腕上缠着一段红绳,是崔珏临走之前亲手给她系上的。红绳这种东西,又比别的绳不一样。民间传说中,月老给一对男女牵姻缘,就用红绳把两个人绑在一起。
言三娘本以为崔珏也伤感离别,终于稍微解了一点风情,正心里感动的时候,听见崔珏道:“你天生一颗管闲事的心,所以,与其嘱咐你不要管闲事,倒不如给你一个示警的办法。”
崔珏说的示警办法就是言三娘手腕上这一段红绳。同样一段红绳,崔珏右手腕上也系着一段,一旦言三娘有危险,崔珏会第一时间知道。
罢了,虽然听起来没那么浪漫多情,但也算是他临别赠礼。言三娘在心里安慰自己,将红绳凑到眼前,“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。我的心思,说你懂吧,你从来都不说什么。可说你不懂,又好像实在冤枉了你。”
“我就知道,你一定在这儿害相思呢。”曼儿突然从树上窜出来,在半空里一蹬四个爪子,就势翻身,落地时已经从一只猫变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。
言三娘给她说得脸一红,连忙把手背在身后,问她:“不是说要出去散心,怎么又回来了?”
“因为有人来了。”曼儿走到言三娘的身边,将她拉到院子里,朝着西北方向指了一指。
言三娘顺着曼儿的手往西北天空看,只见晴空万里,入眼处尽是湛蓝天空,仿佛最纯净的宝石悬在头顶。天气很好,但她知道,曼儿绝不会特地赶回来让她看天气。
“你是妖我是人,若论起眼力来,我怎么和你比?”言三娘的手搭在曼儿的手臂上,看着她笑,“直说了吧,你看见谁了?”
“就因为不知道是谁,所以我才立刻回来了。只看见那道霞光落在凛城附近,但没有追到踪迹。不过仔细想想,西北是丰沮山的方向,或许是你的判官大人托人给你带了书信也未可知。”说着,曼儿故意拉长了声音,“鸿雁传书,满纸相思。”
“贫嘴。”言三娘作势要去拧曼儿的脸,被她一俯身躲开了。
不过玩笑归玩笑,对于这凛城的不速之客,言三娘是心有疑虑的。
若跟崔珏有关系,那带来的一定不会是郎情妾意的书信,有九成可能是有一个大麻烦需要她处理。
若跟崔珏没有关系,根据她这些年的鬼卿生涯可以断定,天上下来的人都会留下麻烦让地府善后。随便赐福给凡人,逼得崔珏另立生死簿别册管理这些乱了套的寿数,不就是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吗?
言三娘本想着让曼儿再去凛城中查探一番,曼儿还没出门,就听见前面有人来回,说是门口有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求见。
来得这么快?言三娘吃惊,与曼儿对视了一眼,曼儿笑道:“难不成让我说准了,真是书信?”
言三娘苦笑一声道:“你觉得崔珏是那种人吗?”
曼儿立刻摇摇头,“判官大人的榆木脑袋,绝对不会这么开窍。”
2
来访的人已经被请进了言宅,坐在正厅上喝茶。
言三娘和曼儿悄悄来到外面回廊转弯的地方,曼儿立刻察觉到了正厅里霞光四射,当即对言三娘点了点头,确定屋中坐着的,就是她看到那位从天上下来的人。
果然是个大麻烦。言三娘示意曼儿去后院躲着不要出来,自己深吸一口气,打起精神来走进正厅里。
屋中那书生正经危坐,见言三娘走进来,连忙起身,双手抱拳当胸,冲着她深深鞠了一躬,口中道:“小生丰沮山巫罗见过言姑娘。”
他这举动吓了言三娘一跳,她定了定神,拱手答礼道:“不敢当不敢当,言三娘身为鬼卿,乃是下属,上仙如此多礼,言三娘受不起。”
正所谓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天上下来的人言三娘从前也见过几个,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。今日登门拜访这位却如此彬彬有礼,不用想也知道,对方一定是有事相求。
两个人分了宾主坐下,巫罗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子上,推到言三娘的面前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:“实不相瞒,小生今日来,是有事情想请姑娘你帮忙,这是小生的一点心意,权作酬谢。”
言三娘将锦盒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,笑道:“判官大人在丰沮山做客,上仙却千里迢迢来凛城找我,想必是不想被判官大人知道?”
巫罗低了头没有回答。
言三娘继续道:“上仙,言三娘是判官大人的下属,自然是听命于判官大人。没有判官大人的命令,请恕言三娘不能答应上仙任何事情。”
“言姑娘,这事儿一来不能让判官大人知道,二来也实在是等不及崔判官赴宴归来了。”巫罗为难地看着言三娘。
言三娘只能报以苦笑,表示自己爱莫能助。她是爱管闲事不假,可她也知道,九重天上的闲事还是少管为好。
见她无论如何也不答应,巫罗踟蹰半晌,豁然起身走到言三娘的面前,双膝一屈,跪在地上给言三娘磕头,“还请言姑娘帮小生这一次吧。”
男儿膝下有黄金,轻易不向人下跪。巫罗下跪事出突然,言三娘竟一时愣住,待到他已经额头碰地,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上前拉住巫罗的手臂,将他扶起来。
“上仙折煞我了。”
“言姑娘,此事说来也算是鬼卿份内之责,就算以后崔判官知道了,也不会怪罪姑娘。如若不然,小生也不敢贸然前来打扰。”
言三娘被他纠缠不过,只好道:“这样吧,上仙且先说说看是什么事情,如果我有这个能力,解上仙的烦恼,自然不会推辞。”
她说这话的时候,心里就打算好了。无论巫罗说出来什么事儿,她都会把崔珏拉出来做挡箭牌,只说没有崔珏的命令,她不能做任何事。
然而打算归打算,言三娘万万没有想到,巫罗之前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。
是鬼卿份内之责,不能被崔珏知道,更等不到崔珏回来。
巫罗道:“我夜里醉酒,信口赐福给一个姑娘,许她从此青春永驻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言三娘从椅子上跳起来,瞪着巫罗,“青春永驻?你知不知道,会有多少人因为你这一句话赔上性命?青春永驻,这就意味着从你赐福的那一刻起,那个人每过一天,就会从别人那儿夺一天的寿数补上。”
“那姑娘一直在纠缠,你也知道,人在动情的时候,冲动之下,什么都做得出。清醒了之后我才知道,自己闯了大祸。我不想因为一己私心,害死那么多人,所以小生只好来求姑娘,快些结束这个错误。”巫罗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,低着头嗫喏,“言姑娘,凛城里也只有你能帮我了。”
还真是一个天大的麻烦。言三娘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,她不得不用手指按压。多则十年八载,少则三五日,就会有人因为被夺了寿数而一命呜呼。为今之计,只有杀掉那被赐福的人,才能化解。
“上仙赐福的人是谁?”
“万花巷,绫姑娘。”
3
要杀的人是故人,言三娘不忍心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下手,于是她上前敲了门,被绫姑娘迎进了屋里。
她双手接过绫姑娘捧来的茶盏,放在一旁没有喝,看着绫姑娘笑眯眯地坐在自己的对面。
绫姑娘住的这地方,又和万花巷其他姑娘们的住处不一样。别处都是小巧精致,她这里却让人觉得疏朗得很。
“我就说你偏心,你还不承认。去看隔壁柳姑娘的时候,带着那般好的一个男人,来我这里就独自一个人。我说言姑娘,我是不配让你给牵一段姻缘嘛?”绫姑娘咬着帕子,满面幽怨地看着言三娘。
言三娘张口结舌,抱歉地笑道:“下次吧,下一次来我一定给你带一个好模样好性情的男人。”
话虽这样说,但言三娘知道,不会有下一次了,绫姑娘活不过今晚子夜。言三娘能做的,也只是找一个模样周正的鬼差,带着绫姑娘的魂魄回地府。
绫姑娘瞧着言三娘那一副有些窘迫的样子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“跟你开玩笑的,别人不知道,我却知道,莺儿嫁得好是因为她跟那个领军有旧情,跟你没什么关系。”
这倒是出乎言三娘的意外。往常里,万花巷的各位姑娘轮着请她来做客,绫姑娘也没落下。本以为她跟那些姑娘们一样,指望着自己带来一段好姻缘,想不到各种缘由她是心知肚明的。
见言三娘讶然,绫姑娘笑道:“这有什么意外的?莺姑娘离开万花巷的时候,一句解释都没有,显然就是不希望别人知道她跟曹领军有旧,我又为什么要做恶人呢?”
“我是好奇,你怎么会知道。”言三娘笑着问她。
绫姑娘晃了晃手帕,颇为得意地道:“再怎么说,我也在这万花巷里住了快十年了。但凡是这条巷子里发生的事,就没有我不知道的。就比如说,前阵子你带来的那个俊俏男人,才不是什么八字带煞气呢,只不过你不希望我靠近他,才编出这谎话来。”
“连这个你都看得出?”
“那当然。”绫姑娘眉飞色舞地点头,又凑到言三娘面前,满面促狭地问:“而且我猜,那是你心上人。”
言三娘脸上一红,没有回答,装作去拿放在桌上的茶来喝。
绫姑娘知道自己猜中了,眼睛里更是流光溢彩,“言姑娘,人生一世不满百,有些事错过了,这遗憾可就要带进棺材了。”
这话让言三娘心中一动,毕竟再过一会儿,她就要亲手将绫姑娘送进棺材了。念及此,言三娘放下茶盏,问绫姑娘可有什么遗憾事没有做。
绫姑娘歪着头想了一会儿,笑着摇头:“我这一辈子过得虽然苦,但苦中取乐也还算舒心。要真说有什么遗憾,大概就只有,我再也见不到昨天来的那个书生了。”
这般心心念念着的书生,一定是指巫罗。言三娘心中想着,巫罗对绫姑娘许下青春永驻的承诺,一定是因为两情相悦,想着能长厢厮守。
为了一个“情”字,将一切事情都抛之脑后而不顾,这一点的的确确是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。
然而,言三娘想错了,因为她听见绫姑娘继续道:“那书生看着人模狗样,其实讨厌得很。再见到他,我定要打断他的狗腿,让他知道姑娘我可不是好欺负的。”
言三娘瞠目结舌地看着绫姑娘,她咬牙切齿,目露凶光,着实不像是有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。
好一会儿缓过神来,言三娘笑道:“我还真是好奇,是出了什么事?”
绫姑娘气鼓鼓地道:“那臭小子坐在我这儿喝了半个时辰的酒,临走只对我说了一句,希望你以后青春永驻,然后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,我追都没追上。你说,这气不气人?”
“你生气是因为他没有留下,这表明他不把你的美貌放在眼里?”
“不,是因为我在这儿陪他喝了半个时辰的酒,结果连半个铜板都没见到,他一句吉祥话就打发我了。你说,要是换成你,你不生气?”
言三娘想摇头,又生生地忍住了。
只是陪着一位上仙,喝了半个时辰的酒,不疼不痒没损失,却换来了从此以后青春永驻,不老不死,这是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。言三娘想,若真换做自己,只怕要高兴得跳起来。
不过现在,言三娘虽然没有高兴得跳起来,却也险些发出惊呼。
如果事情真如绫姑娘所言,那就说明巫罗的赐福并非是绫姑娘求的,甚至可以说,是巫罗强塞给她的,绫姑娘作为当事人,根本就毫不知情。
可是,为什么呢?
在赐福的缘由上说了谎,又特地去言宅找她来解决这场寿数混乱。巫罗这样做,非但不能只单纯用一句“信口赐福,酒醒后悔”来解释,甚至他的动机也让人看不透。
难道是为了借刀杀人,除掉绫姑娘?言三娘忽然觉得背后冷汗涔涔。
假如她没有坐在这里与绫姑娘说话,而是直接杀了她,那绫姑娘可就是无辜冤死了。
不对,这又是一件说不通的事。
一个是丰沮山的神仙,一个是凛城万花巷中的平凡人,巫罗如果想杀绫姑娘,有一千一万种方法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,根本不需要借她的手。
言三娘一直沉吟不语,半晌没有答话。
绫姑娘在一旁看着,心生奇怪,言三娘如此为难,是因为不想说谎话敷衍自己,可又碍着自己的心情,不好说实话吧?
想到这里,绫姑娘先笑道:“你若是觉得是我大惊小怪了,直说就好,有什么可犯难的呢?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,闲聊还要你变着法儿的哄我开心。”
如此善解人意的姑娘,平白被拉入这场无妄之灾中,真是可惜了。言三娘心里感叹,起身到她面前,摊开手道:“绫姑娘,请把手给我。”
绫姑娘不解,但还是乖乖地把手放在言三娘的掌心上。
言三娘咬破指尖,在绫姑娘的掌心里画了一道血符,嘱咐道:“在我回来之前,千万别把这符洗掉。”
“好。”绫姑娘笑盈盈地点头。
“你就不问问为什么?”言三娘好奇。
“若你想告诉我,自然会说。若不想,我问了岂不就是为难你?”
4
离开万花巷之后,言三娘立刻回到了言宅。她特地绕了个远,从后门悄悄地进了后院。
曼儿正趴在桑树上乘凉,冷不防看见言三娘鬼鬼祟祟地回来,知道是有意要躲开前面坐着的巫罗。
看见言三娘站在树下冲她招手,曼儿纵身跳下树稍,变成了人形站在言三娘的面前。
“看你这愁眉不展的样子,那个九重天下来的闯祸精,惹下的麻烦不小?”
岂止是不小。言三娘只在心里叹了口气,没有对曼儿细说。她拉着曼儿到了隔壁书房里,拿了黄纸和朱砂,迅速画了几张符交给曼儿。
“带着这个去万花巷绫姑娘家里,若是见到有鬼差想要带走她的魂魄,就用这个,鬼差自然会退避。”言三娘两指夹起一张符,在曼儿面前晃了晃。
曼儿瞪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言三娘。鬼差若是给这符贴住,一时半刻无法行动,而且身上会有强烈的灼烧感。
作为同僚,鬼卿用符咒对付鬼差,这大概是地府设置鬼卿这个职位以来头一次吧?不知道判官大人回来听说这件事之后,会作何感想。她面前这位爱管闲事的鬼卿,又要怎么跟判官大人交代。
言三娘看出了曼儿的疑虑,“你只管做,崔珏回来,要打要杀都有我呢。”
“赌一条红烧鱼的,就算你把整个地府的鬼差都暴打一遍,判官大人也绝对舍不得把你怎么样。”说完,曼儿一纵身从窗户窜到外面,消失在房脊错落之间,远远地传来后半截话,“记得给我做红烧鱼。”
言三娘无奈地摇头笑了笑,见曼儿已经走远,自己又出了言宅的后门,绕到正门进宅,直奔正厅而去。
她必须要当面与巫罗对质,弄明白他的真正意图。
巫罗是活了多少年的神仙,什么样的人没见过?不等言三娘靠近,只远远瞥了一眼她的神情,就知道自己的谎言已经败露了。
“早听说地府鬼卿言三娘在乎凡人性命,如今一见,传言不虚。”他靠在椅子上,两手盘在胸前,扬起下巴看着言三娘。
“我也早听说九重天上的神仙视凡人性命如草芥,可怎么也想不通,绫姑娘到底哪里特别,值得巫罗上仙千里迢迢来设计杀她。”言三娘的手背在身后,握着崔珏送的那把小小的刻刀。
她在说出这番话之前,心里已经有了猜测,只不过不能确准,所以才来当面问巫罗。
“你不觉得,我来得很巧吗?”
“的确很巧,判官大人与阎王殿下都在丰沮山,鞭长莫及。绫姑娘只是一个幌子,你的目标是我。”
“不错,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”
巫罗果然是冲着她身上的阴阳根骨而来,言三娘暗自点头。
巫罗根本就没有赐给绫姑娘青春永驻,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圈套,目的是为了让言三娘诛杀无辜的凡人,触犯天规铁律。
如此一来,言三娘就会被带到位于九重天的天狱接受制裁。即便崔珏和阎王两人想要保住她,最好的结果也会是削去鬼卿之职。
无论是被押入天狱,还是失去地府名正言顺的庇护,身怀阴阳根骨的言三娘都会变成砧板上的肉,任人宰割,毫无还手之力。
好险,差一点就上当了。
言三娘冷笑道:“为了我这几根骨头,上仙可真是煞费苦心啊。”
“你这几根骨头,值。”巫罗轻笑。
他那毫不在意的笑容看得言三娘心里有些慌,任何一个阴谋败露的人都不该是这样的表情。
这表情似乎是在告诉言三娘,她能够猜到这件事的始末缘由,会回到言宅里与巫罗对质,全都是巫罗意料之中的事情。
巫罗如此平静的反应,到底是因为他真的在等着自己回来?还是因为强装无事,不想在自己面前乱了阵脚?
言三娘拿不准,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种种猜疑,平静地道:“上仙若是无事,就请回吧,我这里是凡尘俗世,容不下上仙。”
“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之后,我自然会回去。”
还有什么事?言三娘的心忽然往下一沉。她看见巫罗摊开手,掌心里漂浮着一团红艳艳的火,中心处是一张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脸,这张脸的主人正是绫姑娘,此时她正盯着手掌心,眼睁睁地看着言三娘留下的血咒消失。
“你以为区区锁魂符就能挡住我?”
“你若杀她,我会立刻请阎王殿下上奏九重天,让整个三界都知道这件事。上仙可要想清楚,私下里杀凡人也就算了,真的闹大了,玉皇一定会为了自己的颜面,严惩上仙这种藐视天规铁律的人。”
“嗯,说得很有道理。”巫罗赞同地点点头,“可我刚刚已经赐了寿数给这位姑娘,有福报自然也就有代价,不是吗?”
“你!”言三娘被他噎住,无话可说。
若论起钻天规铁律空子的本事,她可远不是九重天这些神仙的对手。
先赐福后杀人,到了玉皇面前,有生死簿别册上的凭空多出来的寿数为证,大可以解释是成为了天地阴阳之平衡而杀人。九重天向来不在乎凡人的生死,既然有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,那么最多不过是象征性的罚俸罢了。
巫罗的手缓缓地攥成拳,言三娘看着那火焰中心处的脸渐渐变得扭曲,仿佛能听见绫姑娘发出痛苦的呻吟声。
“上仙。”言三娘上前一步,“你只是为了阴阳根骨而来,成与不成全在我身上,本就不该将一个凡人卷进来。不如放了她,也是上仙的一念善意。”
巫罗的表情像是听见言三娘讲了一个笑话,“芸芸众生,多她一个不多,少她一个也不少。”
言三娘无言以对,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真是太傻了,竟然企图跟九重天上的人理论。这群人,高高在上惯了,从不会在乎凡世如何。
“既然如此——”她抬手用刀指着巫罗,“我最后问你一遍,放人不放?”
巫罗没有回答,面带冷笑地把手举到言三娘的眼前,猛然一用力,那团火突然之间灰飞烟灭,火星从巫罗的手中四溅开,飘落在地上消失不见。
魂飞魄散!
言三娘死死地看着巫罗,眼角几乎崩裂开。她的耳畔不断地回想着绫姑娘的声音,眼前是绫姑娘灿烂而略带俏皮的笑靥。
从此之后,世上再不会有这样一朵解语花,好似什么都不在意,却又能够洞悉别人的为难,体谅别人的不容易。
如此轻视人的性命,他该付出代价。言三娘心念一动,杀机已现,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一个踉跄,再回神时,已经被囚困在无形的牢笼之中,对外界的感知也一并被隔绝。
与此同时,黑气从言三娘体内渐渐渗出,而后向着四周弥漫,团团地将她包裹在其中。黑气越聚越多,颜色越来越浓,形成了一道不见底的深渊,只需看一眼就会被永远吞噬。
巫罗站在原地,细细地看着面前这团黑气,就像是在看一副千年难得一见的画卷,全然不顾即将到来的危险。
蓦然间,在那团黑气之中,冲出一道金色光华,如破茧成蝶,又好似长剑出鞘。
地面在不停地颤抖,房顶上的每一片瓦都带着深深的颤栗发出悲鸣。突然金色光华中发出一声长啸,整个屋顶瞬间碎裂坍塌。
黑气托着言三娘漂浮在半空中,她紧闭着眼睛,金色的光在她头顶化成一柄长剑,剑尖指着下方的巫罗,直直地刺下去。
“沟通生死,以凡人之躯弑神,很好。”巫罗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,张开双臂,仰起头,等着那把金色的剑穿透自己的身体。
然而,预料之中的撕裂感并没有到来。
巫罗睁开眼,发现有人挡在自己的面前。
剑悬在那个人的眉心前,没有继续往前刺下。他的身上感觉不到杀气,感觉不到惧怕,也感觉不到半点鬼神的气息。仿佛只是一个凡人,但凡人绝无勇气直面那弑神的利刃。
他淡声开口,不带半点情绪,“你打算连我一起杀了?”
5
崔珏从接到丰沮山的邀请时,心里就觉得不安,但彼时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。
只刚才那一刹那间,崔珏就已经看透了一切。巫罗的一心求死,为的是让言三娘犯下弑神的大罪。这要比取凡人性命严重得多,即便是他和阎王殿下联手,也保不住言三娘,她必定会被交给丰沮山处置。
一旦言三娘落在丰沮山的人手里,就会受剔骨剐刑,取出她的阴阳根骨与她的魂魄放在一起,以烈火昼夜焚烧,使它们融为一体,变成枯骨香,用来逆天改命。
剑如发狂一般颤抖,汗珠从言三娘的额头往下滑落。此时的言三娘,一切行动都只凭着骨子里最原始的本能,意识已经不再起作用。就算是这样,她也还是知道,眼前这人是崔珏,是她无论如何不能伤害的人。
崔珏凝视着漂浮在半空里的言三娘,口中对巫罗道:“我虽然不知道你捏碎了谁的魂魄,但我劝你最好现在把她复原。”
“地府的崔判官什么时候也开始管闲事了?”
“死,可以有很多种方法。”崔珏手指一动,通体墨黑的笔出现在指间。
如果他不能拦住言三娘,那么就只能在言三娘之前杀了巫罗。虽说此举会冒犯九重天,以他在九重天上的人缘,那些神仙一定会借此机会降下重刑,但对于崔珏来说,无所谓,因为这样的后果比起失去言三娘算不得什么。
指着崔珏眉心的剑停止了颤抖,言三娘的脸色更加苍白,崔珏的心已经沉到了深渊里,他知道,弑杀的本能占据了上风,接下来就是生死之战了。
不等言三娘有所动作,崔珏的笔已经刺向自己身后。巫罗早有准备,纵身跃起躲开,同时扑向言三娘。
哪怕是出于防卫反应,言三娘也一定会挥剑将他刺穿。
崔珏隔空一把拉住巫罗,手一用力将他摔到一旁。手中的笔紧随其后,在巫罗落在地上的同时直刺入他的肩膀,将巫罗钉在了地上。
就这么一拖一拉的时间里,言三娘的剑也到了崔珏的天灵盖上。他此时躲开已经来不及,手中又无兵器招架,情急之下,出于下意识的反应,崔珏以左手空手去接利刃。
墨色的广袖从他小臂上滑落,手腕上的红线在黑色之中尤为显眼。剑仿佛认识这段红线一般,倏然停在他手腕旁,而后绕着他的手腕一圈又一圈地漂浮,像是在从各个方向仔细观察这段红线一般。
崔珏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腕,发现那把剑竟跟着他一起移动,老虎守着猎物也不过如此。再看处于黑气之中的言三娘,她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血色,从她体内弥漫出的黑气也在逐渐消退。
大概是她正在恢复意识,弑杀的本能会慢慢被控制住。崔珏松了一口气,可这口气还未吐出来时,情况忽然起了变化。
黑气又一次从言三娘的身体里涌出,那把缠着崔珏的剑像一条从冰冻中缓过来的蛇,突然亮出毒牙,朝着崔珏的手腕落下。
崔珏忙收手躲开,转身让过追袭而来的剑,挡在地上的巫罗前面。看来,今日唯有巫罗死在这里,才能化解了。正当崔珏盘算着回头杀了巫罗时,忽然注意到言三娘的嘴唇在微微的颤动,似乎是在说些什么。
倾耳细听,她声音微弱却咬字清楚,“崔珏。”
“守住你自己的心,不要迷失在本能中。”
听到崔珏的声音,言三娘眉头皱得更紧了。现在,她的意识在与本能对抗,企图重新获得控制行为的权利。
恢复意识,意味着弑杀本能被囚禁。剑意识到了危险,立刻调转头冲向黑气。它绕着言三娘转了一圈,最终停留在言三娘的左手旁。
剑尖挑开她的袖子,露出她手腕上那一段一模一样的红绳,只轻轻一割,红绳立刻成了两段,软软地从言三娘的手腕上飘落下来。同时,崔珏手腕上的红绳也毫无征兆地成了两段,落在地上。
崔珏拧眉,看向言三娘。她的脸时而有血色,时而苍白如纸,显然意识和本能正僵持不下。他现在需要做的,是想办法帮言三娘唤回她的意识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,做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。继而迈步向前,凌空而行,踏着无形的阶梯走到浮于半空中的言三娘面前。
周围的黑气立刻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,在崔珏与言三娘之间形成屏障。然而崔珏恍若不觉,径直踏入了那团黑气里。
言三娘的脸就在咫尺,崔珏觉得自己从未如现在这样紧张。被黑气笼罩的身体正在急速变冷,饶是他来自地府,也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
要速战速决,这股煞气比想象中的厉害。
崔珏盯着言三娘紧闭着的眼睛,倾身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之中,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,然后闭上眼睛。
被言三娘贴身带着的青玉佩感受到了崔珏的气息,光从言三娘的肌肤渗入到她的体内,由肩膀经手臂至手和眉心处,度给崔珏。在崔珏的体内循环一个周天之后,汇聚于他呼吸之间。
崔珏深吸了一口气,上前吻住言三娘。带着他气息的光团进入到言三娘的口中,周围的黑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一震散成了一团,金色的剑直直地拔起,冲着崔珏的头顶落下。
剑尖刚触到崔珏发丝时,整把剑化为一片金色光华,将崔珏与言三娘笼罩在其中,两人慢慢落到地面,言三娘身体一软,跌在崔珏怀中。
“哎呀,我什么都没看见。”曼儿站在门口,用黄纸符挡住眼睛。
6
言三娘已经醒了,在床上翻了一个身,怔怔地看着窗外。
真是一个奇怪的梦,不,应该说是一个让人脸红的梦。言三娘一把拉过被子蒙住脑袋,脸上烧得厉害。
她竟然梦到崔珏拉着她的手亲她,那难道该说时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吗?言三娘弯起嘴角,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。
笑容还没落下,她猛地坐起来。
外面已经日薄西山了,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,但她清楚,绫姑娘的事情可不是一场梦。眼看着就要到子夜了,她必须要先找到巫罗问个明白。
这么想着,她掀开被子下床,才走了两步,听见外面有人说话。
“巫罗的事情,劳烦阎王殿下上奏玉皇。”
“一旦上奏,咱们地府可就跟九重天那群人势不两立了。虽说从前也不和睦,但好歹还是面和心不和。”
“他们想要为凡间的皇帝逆天改命,若他们做成了,后果不堪设想。巫罗的事情已经表明,他们为了能够得到阴阳根骨,会不惜一切代价。”
“依着我的意思,与其等着他们动手,还不如你自己动手。保存小小的一块枯骨香,总要比护着这么一个大活人来得轻松。”
崔珏没有回答,但言三娘感觉到了一阵冷风从门口往周围迅速扩散。
“一句玩笑话,你就生气。”
“阎王殿下现在是地府之主,换作阳世的说法,乃是君王。君无戏言。”
“好好好,我真是怕你了。”停了一会儿,阎王殿下又道:“崔珏,当时你真想自己动手杀了巫罗?”
“嗯,这是唯一的办法。”
“你在九重天得罪了多少人,心里没数?给他们抓到把柄,有你好受的。”
“相比之下,这样的后果我能承受。”
“所以,让我上奏玉皇重惩巫罗,说到底是他差点让言三娘万劫不复吧?”
崔珏没有回答,阎王殿下也没有继续追问,径自告辞离开了。
言三娘愣在门口,又连忙挽起袖子看自己的左手腕。
红绳真的不见了,那真的不是个梦。
崔珏他真的……
“醒了?”她愣神的时候,崔珏推门进来。
言三娘连忙回神,在看见崔珏那一瞬间,脸“唰”地一下变得通红,低头期期艾艾道:“你,你回来了啊。”
“那个绫姑娘的魂魄我已经重聚在一起,交给曼儿带到万花巷去了。”
“哦。”言三娘的头越来越低,恨不得伸到地缝里去。
崔珏冷眼看了她好一会儿,突然问:“你在生气?”
“啊?”言三娘猛然抬头,“没,没有。为什么要生气?”
“因为我……”崔珏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,也难得一见地浮现出一抹红晕。他扭开头尴尬地咳了两声,将手伸到言三娘的面前。
他的掌心里放着一段红绳,手腕上系着另外一条。
言三娘凝视着他的眼睛,听他道:“幸好,当时月老多给了一对备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