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见阎王

1

人活一辈子,总要去见阎王。

咽气之后,一点魂魄跟着黑白无常走到地府,在崔判官面前画押签字,然后听阎王照着地府的记载,念完这辈子犯下的大过小错,盘点结束之后,由阎王宣判是入轮回还是下地狱。

这些事言三娘在六七岁的时候就知道得一清二楚,还知道地府规矩森严,向来照章办事,哪怕自己是鬼卿,有朝一日见阎王也要走这套流程。

所以,言三娘怎么也想不到,她与阎王的第一次相见,居然是在青天白日之下,自己家的院子里。

人是直接从门口闯进来的,没有敲门。来言宅的都是救命如救火的人,径直进来是常有的事儿。

可这位……

言三娘将闯进来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。看穿戴打扮像是个高门大户人家的姑娘,可这孤身闯别人家院子的做派又不像。

莫不是凛城附近的山里最近多了土匪,这一位是哪个山大王的宝贝女儿?

再仔细看看,言三娘不由得心里点头,这山大王或是压寨夫人一定出身贵胄,无论是品味还是眼光都是上乘。这位姑娘身上的配饰不多不少恰到好处,每一件都相得益彰,十分雅致。

言三娘把刀和木雕别在腰间,迎过去问道:“姑娘有事?”

“有。”那姑娘一扬眉,眼眸流转之间英气逼人,自带着一股王者的风采。她盯着言三娘,脸上表情似笑非笑。

言三娘等了半天没有下文,只好又问道:“是什么事?”

“你觉得我来这里会是什么事?”

言三娘被这话呛得一愣,下意识道:“姑娘不说我怎么会知道?”

“你不认得我?”

“我应该认识姑娘吗?”言三娘更觉得奇怪了,心里盘算着莫不是曾招惹过谁,如今来寻仇?

最有可能招惹的就是妖魅邪祟了。

这么一想,言三娘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往那姑娘脚底下看。现在虽然已经是下半天,可还未到日落西山的时候,正常人站在日光下一定会有影子。

言三娘左右都看了,这姑娘的确没有影子。

非人,但言三娘也只能看出她不是鬼。因为通常情况下,鬼见了她这个鬼卿,即便不会退避三舍,也会给崔珏一个面子对她客客气气。

“你去叫崔珏出来。”姑娘扬着下巴对言三娘道。

言三娘闻言,心里一沉,问道:“你找崔珏做什么?”

“与你无关。”

“既然不说,那别怪我下逐客令。”

“你不去叫,我自己进去找。”说着,这姑娘迈步要往后院走。

言三娘侧步上前,伸手拦住她去路,“姑娘,这里是言宅,不是说进就进的地方。”

“放肆。”姑娘挥手,两人手腕相撞。

言三娘被迫退了一步,忙又上前,挡住了她的去路。

那姑娘眉头一皱,伸手去推言三娘。言三娘忙抬手接住她这一掌,两人各向后退了三步。

言三娘只觉掌心一股寒气沿着胳膊直蹿上来,低头一看,左手掌上已经结了冰。她右手并拢了食指中指,压在左肩,口中默念咒语,沿着自己左臂向下一划。

肩头灵火顺着手臂往下,言三娘左手上的冰霜立刻融化,整个袖子都如同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。

“不错,有几分本事。”那姑娘见状冷笑,袖子一挥,两道黑影直奔着言三娘的面门,竟是两条黑色的蛇。

言三娘一把扯出腰间的刀,凌空一挥,将两条蛇拦腰斩断。四个长条落在地上,化为黑土搓成的泥条。

“你这盘长结哪儿来的?”姑娘玉手指着刀尾系着的红色结厉声问道。

当然是崔珏连着刀一起送她的。答案简单,可言三娘不想回答。

“看刀。”

言三娘刀还没飞出去,只听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声“住手”。

崔珏从后院走出来,站在廊下看着院中这两个人。

言三娘不敢造次,只好收手。

她看着崔珏下了台阶,从她面前路过,走到对面那位姑娘面前,拱手道:“阎王殿下,还有两个时辰才到约定时间,您来早了。”

“崔珏,我问你,我送你的盘长结,怎么到她手里了?”阎王仍旧指着言三娘手里的刀,“你整日里不回地府也就算了,还把我送你的东西送人?”

崔珏看也不看那把刀,语气平静地回答:“这东西殿下既然已经送给我,那就是我的。我怎么处置我的东西乃是私事,无需禀告殿下,不是吗?”

“你!”阎王语塞,脸气得通红,“好,她身为区区鬼卿,居然敢跟我动手,以下犯上。”

言三娘瞥了一眼手里的刀,盘长结垂在刀刃上,红艳艳的晃得眼睛疼。她手腕一甩,刀扎在崔珏脚前面的石缝里,“原物奉还。”

崔珏面无表情地俯身将刀拔起,收在袖中,又道:“殿下第一次来阳世,鬼卿不认得也很正常。”

“胡说,阳世里就没有我的画像吗?”

“阳世里的画像还是老殿下的。”

“崔珏,你竟然处处帮着一个活人说话?你眼里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阎王?”

“我只是实话实说。毕竟,即便殿下是地府的阎王,也不能随意冤枉别人,否则岂不是辜负了老殿下的教导?”

“算了,我从小就说不过你,我认输。”阎王认命地叹了口气,旋即上前抱住崔珏的手臂,“不过,就算你的属下是无意中惹我生气的,你也总要负点责任吧?”

崔珏下意识看了言三娘一眼。

言三娘见他二人站在一处,只觉得心里堵得慌,再站下去恐怕要失态,于是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。

“殿下既然是来体察阳世民情,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。”

“好。”

言三娘越走越快,两人声音也越来越小。

她转过长廊,坐在桑树下那口井的井沿上。

从前崔珏来言宅时,总是从这口井里升出来。渐渐的,她就养成了习惯,静不下心的时候喜欢坐在井沿上出神。即便崔珏没有出现,也能感觉到心里安宁。

可今日往这儿一坐,就觉得心里像是有七八只猫一起抓挠似的,比刚才更觉烦躁。

言三娘拿出木雕想借雕木头来转移一下注意力,忽又想起那把刀方才已经丢还给了崔珏。

再看木雕,言三娘愣了一愣,想到这木雕可也是崔珏让自己刻的,顿时气从心头起,回手把木雕丢进了井里。

2

曼儿跑到后院来找言三娘的时候,言三娘正两只手撑着井沿,头眼看着要伸进井口里。

曼儿吓得上前一把抱住言三娘的腰,嘴里道:“不就是打了阎王嘛,姑娘你也不用投井谢罪吧?你放心,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,有判官大人在,阎王不会把你怎么样的。”

言三娘被曼儿连拖带拽给拉到廊下,终于挣脱了她的手,无奈道:“谁说我要投井了?”

“你刚才不是?”曼儿脸上血色还没彻底恢复,拿手一直井口。

“东西掉进去了。”

辛辛苦苦大半月刻出来的雕像,一怒之下扔进了井里,等崔珏回来朝她要,可怎么交代?

“曼儿。”言三娘满脸堆着笑看着曼儿。

曼儿连连摇头道:“你想都别想,井里面黑漆漆的看着就瘆得慌,我不下去。”

“你忍心看着我被崔珏罚?”言三娘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。

曼儿笑道:“就算我忍心看,判官大人也肯定不忍心罚。阎王驾到咱们言宅,他怕你生气还来不及,怎么会再招惹你?”

“但愿吧。”言三娘哀叹了一声,又问道:“前院有什么事?”

“有人带了一具尸体,说是死得蹊跷,想请你看看。”

言三娘点头,又故作生气,冲着曼儿瞪眼,“会用我们人类的俗语是个大长进,可是这用法上得再掂量掂量啊。”

曼儿眼珠得意地一转,笑着答应,催促她赶紧去前院。

正堂上的人见言三娘进来,忙都站起身来见礼,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。一位是童家村的族长,另一位是普通的庄稼汉。

分了主客坐下,言三娘问道:“听说是有一具尸体很蹊跷,怎么没见?”

“怕言姑娘忌讳,没敢带进来。”

“老人家有心了,不妨事。”

“柱子,你去外面抱进来给言姑娘看看。”说完,须发皆白的族长捻着胡子叹气。

庄稼汉答应了之后出了言宅大门,不一时抱进来一卷草席。他把草席放在院子里,打开草席,露出里面的尸体。

尸体骨骼完整,皮肉残缺不全,看着不像是野狗咬的,倒像是因为死的时间太长而腐烂了。

可是,说不通啊,哪有腐烂偏偏绕开脸的?那张少女的脸一丝一毫都没有损坏,让女孩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。

言三娘动了动鼻子,也没有闻到尸臭味,反而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别的香味,若有若无。

是枯骨香?!这是血祭之阵的引子。

“你们是在哪儿发现的?”

“水里,这丫头顺水飘到家门口的。”柱子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水。

言三娘见这女孩眉眼间跟他有几分神似,心里了然,又问道:“她是什么时候出事的?”

“昨天。”柱子又开始抹眼睛,“一早说上山去捡柴,结果到晚上也没回来。今天早上我开门一看,这丫头就在河里飘着。”

柱子的话被他的哽咽声打断,族长又在旁边叹气,“这些日子附近村子总有人说家里丢了闺女,进了山就没了。只当是遇上了野兽,谁能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。”

言三娘闻言一皱眉头,“还有别人?”

“可不是,前前后后丢了五六个丫头。”

“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?”

“是啊。”族长看着地上的尸体,“只有这丫头一个是找见了。”

言三娘盯着面色如生的女孩尸体看了半晌,开口道:“族长知道丢了女儿的都是哪些人家吗?”

“知道。”族长犹豫了一下,“言姑娘,这是什么妖精在作怪?还是山里的神仙给我们的警示,要有天灾?”

言三娘摇了摇头,“恐怕是人祸。”

族长不明白言三娘的意思,待要继续问时,听言三娘道:“劳烦族长回去找到那些女孩的父母,让他们用血在黄纸上写下自己女儿的生辰八字,明日一早我派人去取。”

“那这尸体?”

言三娘看了柱子一眼,轻声道:“烧了吧,若是土葬,难保日后不会变成麻烦。”

柱子看看言三娘,又看看族长,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咽了回去,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把草席卷起来抱在怀里。

言三娘吩咐曼儿拿了些银两给柱子治丧,又吩咐人去城里打听,若是谁家最近丢了女儿,就用血写下生辰八字带回来。

安排妥当,言三娘在正堂里等着崔珏回来。到了亥时仍然未归,她心里想着大概是随阎王一路回地府去了,便也不再等,自回后院去。

才走到廊下,就看见桑树下月影里,井中缓缓升起一个人。

“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。”言三娘站在廊下,口气颇为不善。

“事情办完,所以回来。”崔珏一面说,一面迈出井口朝她走过来。

走到近前,崔珏的手伸到言三娘的面前,摊开的掌心上放着刻了大半的木雕,还在往下滴水。

言三娘的怒气仍旧堵在心口,只当没看见他手里的东西,道:“我明儿还要起早,先去睡了。”

“等等。”

她方才转身,崔珏一把拉住她的手腕。他的手指冰凉如夜里的井水,掌心却温热得让人脸红。

言三娘并未转身,只低着头。

他现在这样,是打算向自己解释白天的事情吗?

你想说什么呢,崔珏?你对阎王没有什么别的心思,只是阎王的一厢情愿吗?

那我呢?如果我问,你又会说些什么?

言三娘偷偷看了一眼廊外庭院,桑间月下,连风都带着温柔。

“崔珏。”言三娘红着脸低声唤他。

“你身上的枯骨香是哪儿来的?”崔珏的声音与他的手指一样,凉如井水。

言三娘脸上的飞霞唰地退下去,转头瞪着他,“就想说这个?”

崔珏理所当然地点头。

“没有别的了?”

“没有。”

若不是崔珏仍旧握着自己的手腕,她可能会立刻给他一拳。

3

言三娘把今日的事大概说了说,又道:“本打算等你回来,问问生死簿别册上有没有什么异常。看你这样子,应该是没有。”

崔珏负手站在廊下,盯着言三娘,“因为没有,所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。”

“有人背后使道法,拿走了那些女孩的寿数。我是鬼卿,职责所在,为什么不该管?”

崔珏淡声道:“之所以有鬼卿,是因为生死注定,这天地之间阴阳调和,不可多也不可少。鬼卿管的是所谓神仙赐福,平添出的寿数。被修道之人夺取寿数,与寻常邪祟入侵,死于非命无异。”

“所以,你要我眼睁睁看着那些豆蔻年华的女孩被人害死?”

崔珏闻言,看了她一眼,道:“说到底,你并非是为了履行鬼卿职责,而是有私心,袖手旁观你心中过意不去。”

言三娘顿了一下,旋即道:“不错,我就是有私心。生而为人,谁没有私心?崔珏,你敢说你没有?”

“我?”崔珏垂下目光不语,握着雕像的手微微用力。

“而且,言家的人有责任保百姓太平。这是言家的家训,也是我言家先祖不惜损自己阴德,也要纵马沙场的原因。所以,此事我一定要管。”言三娘握紧双手,凝视着崔珏。

崔珏看着她的眼睛,她眼中的澄澈从来就没有变过。他治下鬼卿无数,却只有她一丝鬼气都没有沾。这本该是件好事,可是对言三娘而言,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。

这隐患一直是崔珏的心病,是他所有不安的源头。

崔珏垂下目光,摇头道:“不行。”

“崔珏!”

“此事到此为止。”

言三娘知道多说无益,只好作罢,转身要走时,忽然觉得桑树影中吹来一阵阴风,顿时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。

她看不到来的人是谁,但知道一定是来自地府。

果然,崔珏走到阴影里,双唇微动说了一阵鬼话,而后转身对言三娘道:“阎王有事,令我速回。”

言三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。

“继续刻。”崔珏一抬手把木雕扔还给言三娘,转身要走时,又停住脚转了回来,“不许管那件事。”

眼见着崔珏消失,言三娘死死抓着木雕,仿佛那是崔珏的脖子,“陪你的阎王去,管我做什么?”

崔珏知道,言三娘一直很听自己的话,这么多年从未违背。但他不知道,这一次言三娘是铁了心要管这件事。

再加上之前阎王突然造访言宅,惹得言三娘跟他赌气,现在他的话成了火上浇油,更坚定了言三娘的决心。

次日午时刚过,曼儿把所有写着生辰八字的黄纸都带回了言宅。

言三娘用这些黄纸糊了一个巨大的孔明灯,从青瓦屋中将长明灯取出放在孔明灯的灯座上。

等到天黑之后,言三娘将自己的血滴入长明灯的灯油里,再解开孔明灯,看着它缓缓地升到半空里,朝着西北方向飘去。

“姑娘,我跟你一起去吧。”曼儿不放心言三娘自己一个人,她虽然是鬼卿,但毕竟只是一个凡人,力量有限。

言三娘道:“对方既然会用道法,想必是个修道之人,正是你的克星。你跟着我去,不是帮忙,是添乱。还是在家等我回来吧。”

说完,言三娘纵身越过自己家的墙,一路追着孔明灯,消失在夜色里。

长明灯的光将黄纸上的血字照得通亮,丝丝缕缕的血丝从黄纸上渗出来,萦绕在整个孔明灯的周围,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力,牵引着孔明灯朝着一个逆风的方向飘去。

言三娘从言宅出去一路进了山里,不知走了多远,最后停在一条河旁边。孔明灯沿着河逆流向上,言三娘借着微弱的亮光在湍流中踩着岩石前行。

溯流到一处瀑布下面,只听“呼”的一声,孔明灯不知什么原因,忽然在半空里自燃起来,烧成一团后跌落在水中。

言三娘忙并拢左手双指,朝着水中一指。长明灯自水中飞出,落在她掌心上。灯芯上火焰还在,可她滴在灯油里的血已经不见了踪迹。

看来,这里就是那些女孩死亡的地方。

言三娘纵身跃到岸边,把周围仔细看了看。

她认得这地方,这条河叫做无定河,源头是在雪山上。翻过眼前这座山再往北走,是大殷和乌桓的交界。昔年两国交战,这里是兵家设伏的好地方。最惨烈的那次,十万将士葬身此处。

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。

言三娘蹲下身,托着手里的长明灯往水里照。只见水底下白骨森森,一团团的黑气聚集在水底。

此处在山阴,又在凹陷处,终年不见光,本就是极阴的地方,再加上这么多困死在此处的冤魂,真可谓是阳世间的地府,难怪要选在这里布阵。

“久闻凛城鬼卿言姑娘的大名,今日得见,幸会。”

声音从言三娘身后传来,听起来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。

言三娘没有回头,盯着手里的长明灯,笑道:“知道凛城有鬼卿,还来这里惹是生非,阁下莫不是跟我们鬼卿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?”

“没什么仇怨,在下与鬼卿向来是河水井水两不犯。”

“你在这里布下血祭之阵强夺他人寿数,还能叫做两不犯?”

“小姑娘,若我没有记错,这不是鬼卿该管的事。你违背《鬼卿律》擅自插手,就不怕被崔判官责罚吗?”

言三娘闻言心里一沉,这人对鬼卿这么了解,只怕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。

“我既然来此,自然是崔判官点了头的。”

“是吗?”中年男子冷笑一声,“若你所言是真的,那只能说明崔珏老糊涂了,已经不适合继续做判官了。”

“阎王是他老相好,他怎么会不适合?”言三娘没好气地回答。

“嗯?”中年男子发出疑惑的声音。

“不信?那不如我送你去见阎王,让你当面问问清楚。”

“凭你?”

言三娘没有回答,左手托着长明灯,右手从灯芯上捻下一节夹在指间。她向后退了两步,猛然回身将那节灯芯扔了出去。

灯芯落地,犹如火沾着了干柴,立刻燃起熊熊大火。言三娘手指一划,火沿着她指的方向分散开,在地上画出一道驱邪符。

火光之中,从树林的阴影深处走出一个人来。

他须发皆白,穿着青色道袍,左手掌心也一样托着一盏长明灯。在他身后,黑色的影子渐渐凝聚成硕大的一颗头颅,如狼似虎,眼睛泛着幽幽绿光,紧紧盯住言三娘。

“画影术?你也是鬼卿!”

4

言三娘惊愕地看着对面的人。

他缓缓抬起手,指着两人之间窜动的火苗,而后手慢慢放下,驱邪符的火焰随之渐渐变小,最后只剩下贴着地表的那一层,像是特地留下来照亮的。

“在下去尘。”他对着言三娘微微颔首,“我先你入鬼卿一行,算是你的前辈。”

言三娘闻言笑道:“你也先我离开鬼卿这一行,算是个叛徒。”

“依《鬼卿律》第一条,服役满五十年者可自行离开。”去尘似乎并不介意言三娘的冒犯,面带微笑地看着她。

言三娘心里疑惑,她怎么记得崔珏教的第一条不是这个?

“看样子崔珏并没有告诉你。”去尘一副了然的样子,“也难怪,以你的根骨,换成我是崔珏,也不会希望你离开。”

“根骨?”言三娘越听越觉得费解,去尘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懂,可合成一句话,反而不懂其中意思了。

“棺中生子为阴,午时三刻为阳,这岂非是难得的根骨?”去尘笑得让人觉得冷,他背后那黑影凝成的头颅也咧着嘴跟他一起笑。

言三娘仍旧不明白,但现在不是继续追问的时候。

因为那颗头颅已经越过她画出的驱邪咒,直奔着她冲过来。头颅张着大嘴,口吐黑气,像是要一口将言三娘吞下。

言三娘忙纵身一跃,跳到水中一块凸起的石头上。黑气沾在她衣角,留下一个窟窿。

好厉害,还好躲得快。言三娘暗自心惊,一口气尚未吐完,只见去尘站在岸边,右手按在左掌长明灯上,口中念念有词,而后一扬手,火焰跟着他的手画出幽绿色轨迹,眨眼之间符咒完成。

言三娘只觉得脚下石头乱颤,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水中翻涌出来。

难道是那些死去将士的孤魂?言三娘忙以手压住自己眉心,左手托着长明灯上下翻舞。灯光走过的地方留下痕迹,金灿灿的仿佛洒下了金粉。

金色的光落在河面上,那些翻涌的黑气也被压制了下去。

去尘在岸上点头笑道:“不错,老夫开始有点惜才了。”

“束手就擒如何?”

“就算我束手就擒,那些女孩也不会复生。”去尘向前迈步,踏在水面上,如履平地,“况且,我的阳寿未尽,别说是你,就算是崔珏也奈何不得我。”

“是那些女孩的寿数。”言三娘冷声道。

“有什么区别?在生死簿上,这些寿数就是我的。”去尘微笑道。

的确没什么区别。言三娘心里很清楚,去尘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。对于地府判官而言,依照的是生死簿,至于这寿数是从何而来,他不会过问。

他是鬼仙,是地府的判官,他并不是活生生的人。

言三娘盯着掌心中的长明灯,犹如崔珏看她时的目光,明亮不熄却又没有温度。

他们不是同路人,他和阎王才是。

平生第一次,言三娘心中生出了孤独感,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置身在黑暗之中,周围没有光没有声,也没有崔珏。

去尘在一步步靠近,言三娘感觉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。

那黑影凝成的头颅悄无声息地飘在水面上,头颅的下方生出了脖子,脖子连接着水里面那一团团的黑气,渐渐的头颅生出了躯干和四肢,成了猛兽。

它即将完全成型,孤魂所聚,化为邪魔。一旦它能离开这里,凛城将永无宁日。

言三娘抬眼凝视着去尘,“判官做不到,但我可以。谁说寿数未尽就不能去见阎王?”

话音落下,言三娘将长明灯抛向半空,灯油四散,压力顿时消失。她的手在半空里一挥,灯油如同弹珠飞向刚刚成形的黑色猛兽。

灯油纷纷打在猛兽的头颅和四肢上,迫使它从水面跃起,朝着言三娘扑过来。言三娘不躲反而迎上去,青玉佩握在掌心,在与猛兽接触的一刻,猛然按在它的天灵上。

那猛兽由亡魂积聚而成,言三娘的青玉佩犹如判官亲临,一击之下,诸多亡魂被灼得四下溃散,猛兽也眨眼间消弭于无形。

言三娘落在岸边,正好踏在尚未燃尽的驱邪咒正中。

去尘看着她,脸上仍然带着笑容。他似乎并不在意即将成形的邪魔被言三娘破坏,反而玩味地看着言三娘。

他这样的反应让言三娘心里有些没底。她手中没了长明灯,若在地上这团火熄灭之前不能离开这里,那么水中那些亡魂必然趁黑夜蜂拥而出。青玉佩虽然厉害,但双拳难敌四手,撑不了太久。

“小姑娘,看来你处于劣势了。”去尘缓缓走回岸边,“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,邪魔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成的?”

所以,刚才那猛兽是他故意引自己出手?言三娘暗自懊恼,她太担心那东西成形,故而急着将它除掉,竟连自己的退路也给断了。

这么说,他的目标是自己?

“你想怎样?”

“没想到这一次来凛城,还能有你这个意外之喜。”去尘的笑容在火光灯影之间看得人心里发冷,“小姑娘,你的礼物,老夫收下了。”

什么意思?言三娘吃惊,猛然觉得周围气流逆转,阵阵阴风从林中黑影里吹出来,还带着枯骨香的味道。

脚下火焰被风吹灭,言三娘被困在这阵风里。

糟了,自己落脚的地方是血祭之阵的中心。言三娘不及多想,猛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缚住双手,动弹不得。

对面的河水里涌出黑气,在河面上越聚越多。

“你放心,我一定会好好对待你的骨头。”去尘的声音跟着枯骨香的味道传来。

一起传来的还有一个清冷的声音:“要她的骨头,你可问过我?”

5

跟着崔珏一起来的还有阎王,她落在水面的一瞬间,所有黑气都烟消云散,连个影也找不到,不知究竟是被收归了地府,还是从此灰飞烟灭。

言三娘跌坐在地上,看着阎王和她身边的崔珏。这两个人都看着去尘,仿佛言三娘不存在。

去尘并不慌张,如他所说,他的阳寿未尽,地府的人拿他什么办法都没有。

“判官大人,别来无恙。”去尘对崔珏颔首施礼。

崔珏径直从他面前路过,走到言三娘面前伸出手。

亲自来拉她起来?言三娘愣了一下,伸手要去拉崔珏的手,被他躲开之后,他仍旧把手伸在她面前。

“干什么?”言三娘怒气冲冲地瞪他。

“木雕。”

言三娘拔出别在后腰里的木雕,重重摔在崔珏的手里。

崔珏转身对阎王道:“今日之事,是我治下不严。”

“你确定要这么做?”阎王看看崔珏,再看看地上坐着的言三娘。

崔珏面无表情地点头。

阎王无可奈何,目光转向去尘,“生死簿已经够乱了,你居然还来给我们添乱。回去我就把你丢下十八层地狱,让你知道新任的阎王也不是好欺负的角色。判官,你可以动手了。”

“多谢殿下。”

说完这话,崔珏的手中出现了一管通体漆黑的笔。他执笔走到去尘的面前,看着他道:“去尘,昔日鬼卿,为祸人间,虽阳寿未尽,亦不可留。”

去尘闻言立刻变了脸色,颤声道:“崔珏,你身为判官却取活人性命,按律该当万钧雷霆加身以赎罪。”

“不错,不枉我昔日教导。”崔珏点点头,笔尖点在去尘的眉心上。

去尘犹如被定住一般无法动弹,片刻之后,躯体化为飞烟,只剩下一点幽绿色魂魄粘在笔尖上。

阎王伸手接过那幽绿色的光团放在袖子里,又拉住崔珏的手道:“我在地府等你回来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千万要回来,生死簿乱成一团,我可等着你回来帮我啊。”

“殿下请放心。”

阎王似还有千言万语要说,却又止住,目光转向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言三娘,眼里怒火恨不得立刻把她烧成灰。

崔珏侧身挡住阎王的目光,道:“殿下该回去了。”

“你能护她几年?只要看她一眼就能知道,她的根骨不同寻常,死了去尘,还会有下一个。”

崔珏平静地回答:“有一年是一年。”

阎王被他噎住,不再多说,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
言三娘抬头看看天上,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,仿佛即将要有一场暴雨。

她走到崔珏身边,低声道:“万钧雷霆是天怒,稍有不慎就会魂飞魄散。”

“回去吧。”崔珏举步往前要走,言三娘一把拉住他袖子。

“抱歉,崔珏。”

崔珏转过来看着言三娘,“为什么?”

“若不是我一意孤行,也不至于让你动手杀了去尘。”

言三娘忽然不说了,因为她想不出崔珏一定要杀去尘的理由。

为了救她?他们二人一个是阎王,一个是判官,想从区区前任鬼卿面前带走一个人易如反掌。

如崔珏所言,去尘为祸人间?那又如何,人间事与地府无关,不值得他一个地府的判官付出这样的代价。

“崔珏,为什么?”言三娘不解地看着他。

一道闪电划过阴沉沉的天空,借着这仅有的一瞬光亮,言三娘仿佛从崔珏的脸上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神情。

嘴角带着很轻很浅的微笑,眉眼间满是春风般和煦的温柔。

然后,言三娘只觉得眼前一黑,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6

曼儿说昨天夜里崔珏把她送回言宅之后就出去了,接着电闪雷鸣,每一道闪电和雷似乎是冲着山里同一个地方。

曼儿猜大概山里有妖要成仙,正在渡劫。

但言三娘知道,那是崔珏在承受天怒,为了赎他不该犯下的罪。

清晨天晴,据说山里劈倒了几棵树,无定河那边引起了山崩,巨石把瀑布下的潭给填死了。

言三娘魔怔了一般,一天都在绕着井口来回转。

曼儿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,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就投井自尽。

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,言三娘更是寸步不离井口。

“曼儿,有没有人承受了万钧雷霆,还能魂魄完整?”

曼儿想了想,摇头道:“没听说过。”

“没听说过?”

“嗯,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人。”

言三娘怔怔地看着曼儿,眼泪从眼眶里滚落,跌在手背上。

曼儿吃了一惊,“姑娘,你怎么了?”

“崔珏。”言三娘低声念着他的名字。

“判官大人?”曼儿站起身看着言三娘背后。

崔珏微微颔首,示意曼儿先离开。

言三娘沉浸在悲伤之中,完全没有注意到曼儿离开。她的眼泪如同决堤一样,不断流地涌出眼眶。

崔珏绕到言三娘的面前,“我从没有见过你哭得如此伤心。”

言三娘怔住,猛地抬头,见崔珏站在自己面前。她一下子从井沿上站起来,一把将崔珏抱住。

完完整整的崔珏,没有被雷劈坏,也没有被闪电烧焦。

他毫发无损地回来了。

崔珏两只手僵在身侧,由着她的手臂箍住自己的腰。

好一会儿,言三娘才放开崔珏,抹了一把眼泪道:“都怪曼儿,她说没有人能……”

是了,她又忘了,崔珏并非是人类。

言三娘破涕为笑,“回来就好。”

“那个雕像给你挡了地府的惩戒,化为飞烟。”

崔珏从怀中取出木头和刀递给言三娘,刀柄上仍旧缠着红线,下面悬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结。

“阎王又送了你新东西啊。”言三娘没有伸手去接,酸溜溜地道。

“我跟孟婆学的。”

言三娘诧异地看了崔珏一眼,同时手迅速将刀和木头抓在手里,手指拨弄着那红艳艳的结。

她忽然抬眼问道:“崔珏,你为什么要杀去尘?”

“你是为什么?”

言三娘想了想,回答道:“为我的私心。”

崔珏转过身,用手抹掉嘴角溢出来的血,“我也一样。”

编者注:本文为#不速之客#主题小说征文作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