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寸草心

1
乙丑的祖母孙婆婆病了,听说眼见着是活不成了。乙丑接到消息时,当场哭得晕了过去。
乙丑出生时整张脸都被青红色的胎记覆盖,像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。十里八村都说这是灾星,万万留不得。
他亲生爹娘信了一个江湖术士的话,赶在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的日子,将他扔在阴气最重的无定河旁祭鬼祈福。
是他命不该绝,遇到了去无定河祭奠亡夫和儿子的孙婆婆。
孙婆婆三十岁守寡,丈夫和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,家里也没留下后。她守着丈夫留下的些许家业过活,日子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,但也吃喝不愁。自从捡了乙丑回家,就把他当成亲生孙子一样疼爱。
乙丑也孝顺,在言宅里拿到工钱,拿出一部分给婆婆买东西,其余的全都攒起来。因为言宅里阴气重,等闲人住不得,所以乙丑就一心想着要在凛城里买个院子,把婆婆接来身边照顾。
看着乙丑匆匆收拾了包袱出门,言三娘站在门口出神。
乙丑来言宅一转眼十个年头,逢年过节他回去探亲,回来时总会带些孙婆婆做的东西分给言宅里的人。冷冷清清的言宅也总是因为有了这些东西,才会有过年节的味道。
又一个人要离开了。言三娘扶着门框感叹,语气中并无悲伤。
这些年里,她眼看着那些魂魄被鬼差带走,或进入轮回,或进入地狱,深知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进程。
人生在世,终有一死,甚至连她这给地府办事的鬼卿也逃不过。
十天后,乙丑回到言宅,带着病重的孙婆婆,还有一对中年夫妇。
进了正堂,乙丑将孙婆婆安顿在一旁地上,而后“噗通”一声给言三娘跪下,不住地磕头。
他身后那对中年夫妇冷眼看着乙丑,脸上是说不尽的嘲讽与蔑视。
言三娘放下茶碗,将乙丑扶起来,“婆婆病得蹊跷?”
乙丑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,点点头。
“他们是谁?”言三娘看着那对中年夫妇。
“堂叔。”
“什么堂叔?你又不是我们孙家人。”妇人啐了一口,“老太太糊涂了,才花着自家的钱养活一个外人。”
乙丑缩了缩脖子,低了头没吭声。
言三娘知道乙丑不善言辞,莫说与人争辩,就是平时也很少说话。再加上这妇人盛气凌人,一副牙尖嘴利的样子,乙丑就更不敢开口了。
“两位与孙婆婆是什么关系?”言三娘把乙丑拉到一旁,冷声问这对夫妇。
“敝姓孙,老太太是我婶子。这是拙荆。”中年男人上前一步拱手道,“今日来叨扰,是听乙丑说姑娘能治病,我们家老太太这病看了很多大夫,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,所以想请姑娘给看看。”
言三娘点头,又问道:“乙丑在言宅很多年了,我与孙婆婆也算颇有往来,怎么从前没见过二位?”
“孙家只有堂叔家这一支在凛城。”
“如此说,两位来凛城是专门为了孙婆婆生病的事?”
“正是。”
“有心了。”言三娘别有深意地笑了一笑,转头看向乙丑。
乙丑分明有一肚子话想说,可碍着这两个人站在旁边,一句也说不出,只看着言三娘,不住地掉眼泪。
言三娘从怀里拿出手帕,给乙丑擦了眼泪,“去把婆婆送到后院,让曼儿到前面来。”
乙丑低声应了,抱着孙婆婆往后走。那对中年夫妇见状,抬脚就要跟着一起走。言三娘把手一伸,拦在两个人面前。
“两位,我这里看病有个规矩,外人不得在场,两位止步吧。”
“那怎么行?”妇人推开言三娘的手臂,“我们得看着你。”
“看着我做什么?你们是怕我把孙婆婆医死了,还是怕我把她给救活呢?”言三娘冷笑一声,问道。
妇人闻言脸“唰”一下就白了,言三娘再看向旁边站着的中年男人,他立刻躲开目光,拉着妇人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了。
“姑娘,你叫我?”曼儿从屏风后伸出头问。
“这两位是乙丑带来的客人,孙婆婆的侄儿。”
曼儿会心一笑,“我刚才还在纳闷,乙丑怎么满脸委屈,原来如此。姑娘放心,我这就去沏茶,绝不会怠慢了贵客。”
这两位听见曼儿的话,怕是打死也不会喝曼儿端来的茶了。
言三娘心里笑了一声,又冲着心怀鬼胎的两个人道:“请两位在此等候,我去看看孙婆婆到底得了什么病。”
2
乙丑坐在青瓦屋门口,九尺高的汉子哭成了泪人。丑丑坐在旁边陪着他,不停地叹气。
两人见言三娘过来,连忙起身让开门口。
言三娘踮起脚摸了摸乙丑的头,她总觉得自己该对乙丑说些什么,可她也知道有些话不该在此时说。
人能有多少寿数,什么死法,都在生死簿上写得一清二楚,言三娘自己也明白,除非是有人改了孙婆婆的寿数,否则她至多能做到让孙婆婆缓一口气,见乙丑最后一面。
“姑娘。”乙丑抽噎着叫住言三娘,“他们来之前,婆婆好好的。我听见他们向婆婆要地契,婆婆不给。”
言三娘闻言不语。就算孙婆婆的病真的是那对中年夫妇捣鬼,也一定是生死簿上写着,她该这么个死法。活人能做的,或许只能将凶手绳之以法。
“姑娘,你能救婆婆,是不是?”乙丑拉着言三娘的袖子,目光里带着殷切期盼,“你救过很多人。”
言三娘犹豫了一下,回答道:“我会尽力,但生死有命,我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。如果孙婆婆过不去这个坎,谁都没有办法。”
说完,她径直进了青瓦屋。
孙婆婆平躺在地上,嘴里已经是有出的气没进的气。正对着她的那盏长明灯忽明忽暗,犹如风中残烛,随时会熄灭。随着烛光越跳越弱,孙婆婆脸上的阴影也越来越重。
言三娘捻着长明灯的灯芯往上扯了一扯,嘴里不住地念诵咒文,终于将烛火稳定住。又用柳叶抹了眼睛,拿了泥块放在嘴里,一切准备妥当后,盘膝坐在孙婆婆身边。
“长夜未尽,阴气升腾,棺中鬼卿,上启尊听。过往鬼差,请现身一见。”
话音落下,只听长明灯的烛花“啪”的一声响,惊得言三娘一抖,不留神将嘴里的泥块咽了下去。
言三娘捂着嗓子咳得面红耳赤,正低头时,余光看见崔珏从阴影里走出来。一只手托着生死簿,另一只手执着通体墨黑的笔。
难道是有人抢了孙婆婆的寿数?若真是这样,孙婆婆可有救了。言三娘心中一喜,顾不得其他,连忙从地上爬起来,凑到崔珏面前。
“是生死簿别册?”她两眼放光盯着崔珏。
崔珏摇头,“孙王氏,享寿六十五,中毒而亡。”
“中毒?”言三娘忙回头看孙婆婆,“她看着并不像是中了毒,那说明还有救,是不是?”
崔珏看了她一眼,摇头叹了口气,好似在感叹,为何过了这么久,她还是没什么长进。
言三娘立刻心领神会,报以白眼。又看着崔珏收起生死簿和笔,蹲下身将孙婆婆从头到脚看了一遍,“中毒的迹象很明显,你看,五脏六腑都已经发黑溃烂了。”
“你看得见,我可看不见。柳叶开眼只能见鬼,不能见人。”言三娘蹲在崔珏旁边,“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,是什么毒?”
崔珏没有回答,并拢食指中指,点在孙婆婆额头上。片刻之后,他的指尖出现一团墨绿色的光团。光团慢慢渗入孙婆婆眉心,言三娘听着孙婆婆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通畅,这是回光返照。
“她还有两个时辰的寿数。时辰一到,鬼差就会来拘魂。”说完,崔珏起身要走,又被言三娘叫住。
“既然人已经没救了,我也不强求,只求你能告诉我,孙婆婆中的到底是什么毒?”
“问这个做什么?”
“知道是什么毒,才能顺藤摸瓜将下毒的人绳之以法。”
这事情再明白不过了。乙丑说孙婆婆是在那对夫妇来了之后才生病的,自然那对夫妇的嫌疑最大。加上他们曾向孙婆婆索要地契,作案动机也十分明显。
现在只需要找到证据,就能将他们扭送官府,依律严惩。
言三娘将事情想得周全,唯独没有料到崔珏竟然会摇头。
“这也算是天机?”言三娘不解。
“我不知道是什么毒。符合此种迹象的毒都是见血封喉,一旦中毒立刻身亡,没有哪个能拖这么久。”
崔珏的回答大大超出了言三娘的意料。活人的事情或许这位地府判官不清楚,可死人的事情,尤其是死因,他一定了如指掌。
“生死簿上没有写?”
“缺省。”
言三娘目瞪口呆。
任是谁听见这话,都会觉得是整理生死簿的人失职,以至于漏记了孙婆婆的死因。然而言三娘清楚,生死簿乃是由前世因果自然形成,唯有崔珏那支墨黑的笔才能修改,所以她觉得这纰漏出得十分蹊跷。
“难怪你会来亲自查验。”
“可惜一无所获。”
言三娘不由地看向平躺在地上的孙婆婆。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,人间芸芸众生中的一个,既没有惊天的八字,也没有动地的本事。篡改这样一个平凡人的生死簿,到底是为什么呢?
“这件事会不会跟九重天上有关?”
“空口无凭,而且也说不通。”崔珏面无表情地看着安静燃烧的长明灯,“算了,此事我自会调查,你就不必插手了。”
言三娘点头应了,倒也庆幸崔珏不需要自己帮忙。
因为,她现在有更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。
乙丑还在外面等着她的回复。
3
“没救了?”乙丑缓慢地复述着言三娘的话,眼睛紧紧盯住言三娘,确认一般问她,“你说,婆婆没救了?”
言三娘咬牙闭眼,狠下心来用力点头,“对,她命该如此,我也无能为力。”
“可别人说,姑娘能医病也能医命。”乙丑仍旧无法相信言三娘的话,怯怯地拉住言三娘的袖口,“姑娘,求求你,乙丑给你磕头了。”
说着,他跪在言三娘面前就要磕头。
言三娘忙一把将他拉起来,“乙丑,孙婆婆还有两个时辰的寿数,你好好陪着她走完这最后一程。”
“不,婆婆能活。”乙丑抓住言三娘的手腕,“乙丑愿意,愿意把寿命给婆婆,姑娘能做到,对不对?”
言三娘吃了一惊,“你说什么?”
“他说姑娘能做到。只要乙丑愿意,可以把寿命给婆婆,让婆婆长命百岁。”乙丑说得磕磕绊绊,但十分认真,并不像是情急之下想到的办法。
“你说他?他是谁?”
“判官大人,他是地府的判官大人。”
崔珏?言三娘的嘴里能塞下一颗鸡蛋。
乙丑虽然住在言宅,但他连言三娘的鬼卿身份都不知道,更别提崔珏是地府判官的事了。在乙丑眼里,来言宅住的崔珏只是言三娘的客人,行为举止都很奇怪的客人。
“你什么时候见过判官大人?”
“昨天。”
“在什么地方?”
“家里。婆婆病了,我担心,后来就趴在床边睡着了。判官大人来找我,让我把婆婆带回来,说姑娘会想办法。姑娘没办法,就把乙丑的寿命换给婆婆。”
言三娘一时呆住,坐在台阶上不说话。
这不是崔珏能做出的事,且不说擅改生死簿是多大的罪过,单只说因为徇私而罔顾地府律法,崔珏就绝不会答应。
那么,乙丑见到的那个人是谁呢?他为什么要冒崔珏的名义?
“姑娘?”乙丑被言三娘的反应吓坏了,蹲在她面前使劲挥手,“姑娘,求求你。”
言三娘一把握住乙丑的手,“你老实告诉我,你见到的人是住在咱们宅里的那个穿黑衣的书生吗?”
乙丑愣了一下,“黑衣书生?”
“就是那个……”言三娘话说到一半,突然想到乙丑只见过崔珏一次,而且是夜里崔珏从井口浮上来的时候。
当时,乙丑以为是见鬼了,吓得大病了一场。所以,他应该已经记不清崔珏的模样了。
“姑娘,救婆婆,乙丑愿意把寿命给婆婆。”乙丑执着地重复着这句话,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
“乙丑,一会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,如果那个人点头,婆婆就有救了。否则,我也没有办法,清楚了吗?”
“谁?”
“见面你就知道了。”说着,言三娘拉着乙丑一起进了青瓦屋,“你先把孙婆婆安顿在客房,然后再回到这里找我。”
此事必须立刻让崔珏知道,言三娘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阵不安,只觉得若不在此时提醒崔珏,他就会有危险。
孙婆婆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,以回光返照的效果而言,过一会儿神智就会清醒。
言三娘拿起长明灯,转身见乙丑跪在孙婆婆身边,小心翼翼地握住孙婆婆的手。
“乙丑,带孙婆婆出去吧。”
乙丑没有动,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,好似没听见言三娘的话。
长明灯的烛火猛然跳了一下,不知什么东西落在灯里,激起灯油四溅,滚烫的灯油正落在言三娘的手上。
“啊。”言三娘痛呼一声,长明灯自她手中跌落在地,屋中一瞬间被黑暗填满,伸手不见五指。
言三娘蹲下身,摸索着地上的灯,想要重新将长明灯点上。忽然一阵轻风拂过耳畔,带来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。
“婆婆一定会长命百岁。”
“乙丑?”言三娘试探着叫了一声,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屋里有别的东西!
言三娘的每一根寒毛全都立了起来。她连忙把青玉佩握在手里,扶着身后的供桌站起来,屏息凝视着黑暗。
忽然一道金光劈开黑暗,直奔言三娘的眉心。言三娘出于本能,抬手遮挡。金光撞在青玉佩上,立刻在言三娘面前展成一张网,将言三娘困在其中。
“来者何人?”言三娘用手撑着网厉声问道。
没有人回答,手中托着的网变得越来越重,压得她无力反抗,只得单膝跪在地上。一股寒流从手掌上传来,沿着七经八脉走遍言三娘全身,最终没入眉心之中不见了踪影。
接着,言三娘身子一歪,倒在地上不省人事。
4
言三娘醒过来时,乙丑和孙婆婆都已经不见了踪影。她挣扎起来,踉跄着往门口走。
才开了门,便听见外面雷声隆隆。抬头看时,言宅上空阴云密布,层层叠叠,好似随时会掉下来将整个言宅压得粉碎。
曼儿一直守在青瓦屋的门口,见言三娘出来,连忙上前扶住她。
“姑娘,这是怎么了?”
言三娘握住曼儿冰凉的手,问道:“可见着乙丑和孙婆婆了?”
“乙丑带着孙婆婆走了,说是要找个地方让孙婆婆静养。那对夫妇也跟他一起走了。”曼儿说着,又称赞道,“姑娘你可真是厉害,居然能说动判官大人给孙婆婆增寿。看孙婆婆那硬朗样子,保准还能活一纪呢。”
言三娘皱眉,“我请判官给孙婆婆増寿?你听谁说的?”
“乙丑啊。他说多亏了姑娘作法,把他的寿数分给了孙婆婆,这才让孙婆婆起死回生。”曼儿说着说着就发现言三娘的脸色不对劲,忽然醒悟道,“难道不是姑娘?这怎么可能?除了你这个鬼卿之外,还有谁能引动青瓦屋的灵气,改换凡人寿数?”
“不知道。”言三娘用力搓了搓脸,让自己保持清醒和镇定,“我只知道,这次麻烦大了。”
“你是说?”
“这件事引得上天震怒,言宅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。”
曼儿抬头看着电闪雷鸣的天空,乌云之中隐约可见一条黑色蛟龙盘旋。时辰一到,它就俯冲下来将整个言宅变成废墟,将言宅里的人吞入腹中。
“诛魂灭魄吗?”曼儿打了个寒颤。
“曼儿,你立刻带着其他人离开言宅,以免殃及无辜。”
“我不走。”
“你……算了,那就让他们先离开。”
“判官大人也保不住咱们吗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言三娘低头看着掌心里握着的青玉佩。在玉佩的中央,有一条极细的裂纹正在朝着两边扩散。
这一次,崔珏恐怕是自身难保。
曼儿通知言宅里所有人,即日起放假,所有人都必须立刻离开言宅。眼见着言宅上空天降异象,大家都清楚即将有大事发生,纷纷询问曼儿到底怎么了。
“各位若还有心为了咱们姑娘好,就什么都别问,赶快走。”
这一句堵了所有人的嘴,众人纷纷来后院跟言三娘告别。不出半个时辰,偌大的言宅就只剩下了言三娘和曼儿两个人。
言三娘盘膝坐在青瓦屋中,双手捧着重新点起的长明灯,嘴里念念有词。
阴风阵阵,长明灯的灯影里走出两个人。皆是里面穿着白衣,外面罩着黑袍,拦腰系着宝蓝色的腰带。
言三娘忙起身给两位鬼差见礼,尚未开口说话,只听其中一位鬼差道:“阎王殿下有令,鬼卿言三娘插手凡人生死,即日起暂停其鬼卿职权,留观后效。又念在言三娘素日里兢兢业业,余下的处罚待到言三娘寿数尽后再行清算。”
这突入其来的消息让言三娘愣住,心里细细将鬼差的话琢磨了一番,忽然觉得不对劲。待要开口细问时,青瓦屋里哪儿还有鬼差的影子?连手里的长明灯都一并跟着熄灭了。
她下意识握住挂在颈上的青玉佩。
如此连上天都降下惩罚的大罪,居然仅仅只是革职留察,再加上余下的罪过死后清算?
会有这种结果,只有一种可能。
崔珏一定以为是自己背着他改动了生死簿,所以才将罪名揽下了。不仅如此,一定也还承认了是他亲自动手修改,与她无关。
这是徇私枉法,更是知法犯法。这样的罪名放在律法森严的地府,崔珏的下场一定比诛魂灭魄更惨。
言三娘的心被攫住,疼痛感从胸口蔓延到全身。
她必须立刻去见崔珏。
“曼儿,去拿黄纸,朱砂,红线,铜镜。”她一面说着,一面直奔院中那口井。
曼儿闻声立刻去做,片刻功夫便准备妥当。
言三娘用红绳在井口上织了一张网,然后将铜镜放在网上。
“姑娘这是?”
“这是非常之法,崔珏说我可以用这种办法去见他。”
“去见他?下地狱?”曼儿吃了一惊,握住言三娘执刀的手,“以凡人之躯入地府,万一有个闪失,可就回不来了。”
言三娘反握住曼儿的手,“可我必须见到他。”
曼儿与她对视着,终于叹了口气,放开手退到一旁,“我等你回来。”
言三娘对她微微一笑,而后用刀割破左手手掌,将血滴入朱砂之中,搅拌均匀之后,以手指为笔,蘸着朱砂在黄纸上画符。
一连画了九张,将每一张都贴在铜镜边沿,顺着红网的网孔垂到井里。然后将青玉佩放在铜镜中央,左手覆盖在玉佩之上,闭了眼心中默念着崔珏的名字。
阴风从井口里升腾起来,吹得黄纸符哗哗作响。红绳不停地颤抖,带着铜镜不住地晃动。血光从言三娘的手掌下四散,遇到铜镜的边界之后再反射回青玉佩中。
血光在铜镜上交织,渐渐形成了一条通往镜子深处的路,从铜镜的边沿朝着铜镜中心延伸。路的尽头放着青玉佩,仿佛是一扇紧闭着的青玉色大门。
言三娘的左手握住路与铜镜边沿交汇的地方,眼睛紧紧盯住那扇青玉色的大门。
片刻之后,镜中狂风大作。同时,井里伸出一双只有白骨的手,抓住铜镜上垂下的黄纸符,想要将整面镜子都拉入井里。
言三娘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,她的右手撑在井沿上,免得自己跟着铜镜一起被这双白骨手拉下去。
僵持了好一会儿,言三娘开始觉得体力不支。铺在井口的红绳一根接着一根断裂,忽然言三娘左手一空,跟着手腕被那双白骨手拉住,整个人头朝下栽向井里。
慌乱之中,言三娘抓过断了的红线,一头甩向旁边的桑树,另一头绕在手指上。
5
言三娘醒过来时,发现自己浑身湿淋淋地躺在一块石头上。石头周围全都是幽绿色的水,看着就知道一定剧毒无比。
站起身才发现面前有一座乌金打造的牢笼,里面关着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的书生,正负手看着她。
“你这是?”言三娘紧走两步来到牢笼旁,“因果界?”
因果界是地府牢笼,以乌金制成。人一旦进入这里,乌金栏杆上就会自动浮现此人心里最恐惧的事。所犯罪孽为因,最恐惧的事发生为果。
从因到果有无数种可能,身在牢笼中的人会一一经历。而每一次因果结束,由果到因都必定会有一次剥皮削骨,是为倒行逆施之罚。
崔珏点头,“不必自责。”
自责?他果然觉得这件事是她做的。
“崔珏,我……”
崔珏轻轻打断她的话,“你做鬼卿这么多年,身上始终不染鬼气,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。乙丑在言宅多年,你不忍见他失去亲人,也是人之常情。此事已经了结,阎王殿下也答应我,不再继续追究。以后莫要任意妄为了。”
“崔珏,这一次真的不是我。”言三娘急得跺脚,“如果我违背律法,所有罪责我自然会一力承担,怎么会忍心让你替我受这份苦?”
他说话举止都与平时无异,脸色却比之前更苍白,嘴角还带着没擦干净的血迹。言三娘偏头去看他身后的地面,果然有一摊尚未干涸的血迹。
崔珏侧移了一步挡住言三娘的视线,开口道:“既然不是良心不安,就回去吧。”
“那你呢?”言三娘脱口问出,但已经知道答案。
崔珏的认罪不仅给了此事一个结束,更给了九重天一个把柄。原本为了生死簿别册的事,九重天就视崔珏为眼中钉,如今逮着机会,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。
这钝刀割肉般折磨人的因果界就是证明。
“你是被冤枉的,因果循环之中必定存在破绽。”说着,她一把握住乌金栏杆。栏杆顿时生出金缕,缠住她的手。
阻止因果循环,牢笼便会消失,也将证明崔珏无罪。
崔珏意欲阻拦时已经来不及,只见言三娘瞪大了眼睛,目光空洞地看着他身后的黑暗。
不知她看见了什么,一颗泪珠从她眼中滚落,言三娘放开栏杆,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,抬眼看着崔珏,“只能这样了,是吗?”
崔珏不忍心点头,于是道:“回去吧。做了这么久的鬼卿,以后过正常的日子,也很好。”
“你会被困在因果界中,永不能脱身,这不好。”言三娘吸了一下鼻子,“你等我,我一定能做到。”
“何必呢?”崔珏的声音有些无力,他扶着栏杆盘膝坐在地上。
“崔珏?”言三娘紧走几步,半跪在崔珏面前。
他紧抿着双唇,冷汗从额头上流下,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拳。他的身形逐渐变得模糊,皮肤一层一层地消失,直到能看到纵横交错的血管。
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刮他的骨头,发出簌簌的声音。
言三娘用手捂住嘴,阻止自己发出啜泣声。她眼看着崔珏从一个好好的人变成了一具枯骨。森白的骨头又慢慢长出新肉,最后变回他原本的模样。
“不!”崔珏厉声叫道,而后豁然睁开眼,凝视着面前的言三娘。看了好一会儿,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轻声道,“你活着。”
言三娘还未说话,眼泪已先落了下来,“等我回来。”
说完,她捏着手里的红线退到石头边,一步一步地退着进入水中,崔珏的身影缓缓消失在视线里。
猛然什么东西狠狠撞在言三娘的肚子上,吃惊之下水呛进了喉咙里。苦涩而冰冷之后,是一阵强烈的窒息感。
“咳咳。”言三娘朦胧之中感觉被人从水里捞起,睁眼一看,发现自己躺在桑树下,旁边站着恢复猫形,正在抖落身上水珠的曼儿。
天上仍旧是乌云密布,那条蛟龙不耐烦地在云层中钻来钻去。
言三娘偏过头对曼儿道:“我要知道乙丑和孙婆婆的下落,越快越好。”
曼儿“喵”了一声,一纵身窜上房顶不见了踪影。
言三娘瘫在地上,看着从乌云里探出头的蛟龙。
原来,这天降的惩罚才是最大的破绽。
6
乙丑带着孙婆婆住在凛城一处僻静地方。门打开时,他震惊地看着言三娘。
言三娘只是微微一笑,目光越过乙丑的肩膀,落在正在里院廊下说话的两个人身上。
其中一个是孙婆婆的侄儿,另外一个作道士打扮,穿着黑色的道袍。道士一面跟孙婆婆的侄儿说话,一面朝着门口的方向看过来,正好与言三娘目光相撞。
“那位道长是谁?”言三娘问乙丑,她知道乙丑从不说谎。
乙丑回头看了道士一眼,低下头什么都不肯说。
言三娘也不勉强他,又问道:“孙婆婆好些了吗?”
乙丑用力点头,“婆婆说要谢谢姑娘。”
一语未了,孙婆婆从里面走出来,一面走着一面问是谁来了。乙丑忙回身搀住孙婆婆,给她引荐了仍旧站在门口的言三娘。
孙婆婆一见言三娘,立刻拉住她的手,又是道谢又是夸言三娘人美心善,拉着言三娘就往屋里让,还不忘了吩咐乙丑快去买菜,她要亲自下厨谢谢这位救命恩人。
言三娘不好拂了老人家的好意,只好跟着往屋里走。她的手轻轻搭在孙婆婆的手腕上,凝神片刻之后,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。
那黑衣道士也跟着来到门口,像是特地等着言三娘。
两人站在院中,看着那对中年夫妇低着头出门去了。
“现在求神拜佛,不仅能求自己长命,还能求别人短命了?有趣。”言三娘冷笑着摇了摇头。
“我只是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。”
“还顺便给了他们剧毒。话已至此,不妨明说吧。你以仙泽吊着孙婆婆一口气,引乙丑带着她回言宅找我,为的是什么?”
道士微微一笑,“只要姑娘愿意,我可以赐下寿数,让她再活一纪。如此一来,便不算擅改生死簿,崔珏也可以安然无恙。”
“你要我身上的阴阳根骨?”
“不错。”
“难得没有明抢。”言三娘讥讽道。
道士幽幽地叹了口气,“只有你自愿进入炼炉,魂魄与根骨才能融为一体。”
言三娘朝着屋里看了一眼,没有说话。
孙婆婆正和乙丑低声说着什么,满脸慈祥的笑容,干瘪的手紧紧握住乙丑的手,时不时地抚摸一下乙丑的脸颊。乙丑半跪在孙婆婆面前,仰头看着他的祖母。
“真是温馨啊。”道士感叹道,“言姑娘既然可以成人之美,何乐而不为呢?”
言三娘冷笑道:“堂堂九重天上的神仙,却耍这样的把戏。崔珏说得没错,在你们眼中,芸芸众生不过你们的掌中玩物罢了。”
道士仍旧笑眯眯地看着她,“崔珏为你顶罪,被关在因果界中受苦。言姑娘,他与你亦师亦友,你舍自己救他也算是报答了。”
言三娘点头赞同,向前走了一步,凑到道士耳边,轻声道:“你可知我言宅上空那天降惩罚是因何而来?”
“天降惩罚?”道士闻言吃了一惊,忙要后退时,只觉得胸口一凉。言三娘的手径直穿过他的皮肉,戳进了他胸腔里,像是要将他的心掏出来一般。
“这不可能,你一个凡人如何会有这种能力?”
“阴阳根骨沟通生死,连神也逃不过。所以,蛟龙此来不是因为我擅改生死簿,而是因为我弑神。”言三娘面上带着嗜血的笑意,另一只手的指尖夹着青玉佩贴在道士眉心,“这就是因果界的破绽。”
“你去见过他了?”道士失声问道,“我若魂飞魄散,孙婆婆会死,崔珏也永远洗不脱罪名。”
他被言三娘扣住了要害,不敢乱动,脸上的笑意已经被惶恐所取代,语气强作镇定。
“你提醒我了。”言三娘淡淡地挑了一下眉,“借你仙泽一用。”
话音落下,道士的身体被一层金色光华覆盖,继而这些金光如同逆流的水一样,全部涌入道士眉心上的青玉佩中。道士的身体迅速坍缩,最终只剩下地上的一堆衣服。
“婆婆!”堂中传来乙丑的吼声。
言三娘连忙到屋里,取出袖中那把沾了毒液的匕首,在孙婆婆的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。
孙婆婆抽搐了几下,而后口吐白沫倒在乙丑的怀里。
“你,杀了婆婆?”乙丑不可置信地瞪着言三娘。
言三娘点点头,又将青玉佩放在孙婆婆的心口。金光从青玉佩中流出,顺着心脏进入血液,流遍身上的每一个地方。
“她还有一纪的寿数。”言三娘摸了摸乙丑的头,“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找曼儿,她会帮你。”
乙丑懵懂地看着言三娘,“你呢?去哪儿?”
言三娘转头看着外面暗沉沉的天,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没有人知道,形神俱灭之后哪里才是归宿。
7
言三娘没想到,她回到言宅时,天上那条蛟龙已经不见了踪影。后院除了曼儿,还有一个人也在等着她回来。
“阎王殿下已上书要求玉皇赦免你我。”崔珏站在桑树下,将言三娘细细打量了一番。弑杀已起,她朝着深渊又近了一步。
言三娘指着天问崔珏:“我刚才杀了一个九重天的神仙,这个能不能也一并赦免?”
崔珏摇了摇头。
“这么说,我是注定要形神俱灭了。”言三娘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若只是死也就算了,我在地府熟人多,魂魄去了也不孤单。现在这样,只能化为飞烟,消散在天地间。”
“九重天理亏,向玉皇瞒了这件事。”崔珏听她感慨完,才慢悠悠地道,“阎王殿下与他们约定,地府可以不提,他们也不得干预赦免。”
“这么说,我们没事了?”
崔珏点头,“没事了。”
言三娘松了一大口气,冲着曼儿道:“快把大家都叫回来,这么大的宅子没人照管可不行。”
曼儿闻言,立刻去办,言三娘也转身离开,自去歇着。
才走了几步,听崔珏在身后低声道:“我所惧怕的险些成真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犹如夜里的微风,清清凉凉地落在言三娘的耳畔,惹起心头一阵涟漪。
言三娘回头,看着他背对着自己,孤零零地站在树影里。
心中一动,言三娘道:“因果已变,有你在这里,便是真的形神俱灭了,我也不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