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卿之九命猫

1

言宅里的侍女曼儿本是一只猫,得了天地灵气自行修炼,才有了幻化人形的本事。

三千世界里,飞禽走兽修仙最为不易,每每遇到艰险关口,渡过了得道行,渡不过就会魂飞魄散。

曼儿的劫又与其他的不同。她天生命格奇特,想要修成仙道必得先有九条性命,如此才能在最后得道的大关口时,于万钧雷霆之下保住元神。

今日是曼儿最后一次劫,过去了就能九命齐全。再过七七四十九日,天降雷霆之后,得道成仙。

言三娘不敢大意,将曼儿安顿在后院的青瓦屋中。那屋子集地府鬼兵之力建造,下通地府黄泉,上引日月光辉,堪称是一块阴阳调和、灵气充沛的宝地。

安顿好了曼儿,言三娘坐在廊下看着那青瓦屋。

只需过了子时,就算大功告成。想想她刚遇到曼儿时,这丫头正在渡她的第一劫,电闪雷鸣之下,毛都被雷劈焦了,拖着血淋淋的身子蹿进言三娘的屋子里,躲在床下无论如何不肯出来。

言三娘知道天雷不可无缘无故劈凡人,曼儿只需在她屋子里躲过一昼夜的时间,这第一道劫就算是过了,于是就由曼儿躲着。

果然天雷在言宅上空响了一昼夜之后,无奈离开。曼儿由此成了两命猫,化为人形跟着言三娘,为了报恩也为了渡以后的劫。

但崔珏说,一啄一饮莫非前定,曼儿受她庇护,也必将受她连累。

念及此,言三娘忽然打了个寒颤。这些年里,曼儿的劫都过得很平顺,偶尔受伤也只是皮肉,从未牵扯三魂七魄。难道,这所谓的连累,要应在今日吗?

正想着,管家从前院走来,回说外面有人求见。

言三娘起身往外走,想了想,又折回来把自己刻的木像放在了青瓦屋门前。既然这雕像能给自己挡灾祸,想必也能帮曼儿分担一些苦楚。希望她能平安渡过此劫。

前院来拜访的人已经在客座上坐了,那人穿着青白色道袍,手臂上搭着一支拂尘。他见了言三娘进来,并未起身,眼睛半开半合,略略颔首算是打了招呼。

言三娘心里暗想这人恐怕来者不善,要小心应对,以和为贵。否则,双方动起手来,只怕会误伤了青瓦屋里的曼儿。

“道长,小女子有礼了。”言三娘上前福了一福。

道士将言三娘上下打量了一下,开口道:“你就是言三娘?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猫妖曼儿是你收留了?”

言三娘闻言心中一凛,这道士竟然是冲着曼儿来的?难不成是肩负了降妖除魔的重任,容不下曼儿九命齐全?

“道长,世间万物皆有灵性,飞禽走兽修成正果也是屡见不鲜。曼儿自得了天地精华到现在,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。”

道士冷笑一声,“她有没有伤天害理与我无关。”

“既然无关,那道长此来找曼儿是为了?”

“言三娘,你只管把她交给我,其余事情莫要多问,如此你还能留下性命。否则,今天就算是判官崔珏站在此处,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。”

既然搬出了崔珏,那必然是知道她鬼卿的身份。言三娘心中暗自思忖,今天这事大概是不能善了了。

“道长此言差矣。曼儿是我言宅里的人,我作为言宅的主人,自然有权过问。如果道长实在不想说,那便请回吧,恕不远送。”

道士听闻此话,深吸了一口气,猛然间双眼圆睁看着言三娘。

“如此说,你是不想交出她?”

他眼中似有千万火光掠过,对视之下,言三娘只觉耳边马蹄声和厮杀声由远及近,刀从面前掠过,一股热血直喷到脸上,血腥气呛得人几乎窒息。跟着眼前一瞬间变得血红一片,什么都看不清楚。

她心知自己是着了道,忙闭目凝神,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。疼痛感从口腔直冲上头顶,再睁眼时,她仍旧站在厅中,客座上已不见了那道士的踪影。

糟了!言三娘忙转身往后院跑去。

才转过长廊转角,便见那道士站在桑树叶上俯视着青瓦屋。他手中的拂尘如同疯长的藤蔓,从道士手中垂下,蜿蜒着伸向青瓦屋门口。

拂尘才碰到门口的雕像,只听“呲”的一声,拂尘的尖端如同遇到了火一样,被烧成了黑色。

言三娘忙纵身跃到青瓦屋门口,手中捏着崔珏送她的那把刻木头用的刀。

等闲妖物根本无法在言宅来去自如,所以眼前这道士十有八九是个人。既然是人,那就一定杀得死,用刀对付再好不过。

道士并不近身,只手腕一转,拂尘如出动的长蛇,猛然窜出直奔言三娘的面门。言三娘闪身躲开,并未料到这是虚招,道士真正的目标是她身后的木雕。

拂尘化为长剑,从木雕胸口刺入,背后刺出,顿时将一整个木雕劈为两半。言三娘只觉胸口被人刺了一剑,那剑在体内翻转搅动,五脏六腑离了原本的地方,被搅和成了一团。

血不归经,自胸口上涌,顺着言三娘的口鼻喷出,落在树根旁,渗入泥土之中。言三娘单膝跪在地上,犹自挡在青瓦屋门与道士中间。

道士面带冷笑俯视着言三娘,“所谓鬼卿,不过如此。”

言三娘只觉眼前发黑,意识逐渐涣散。她忙稳住心神,拼尽最后的力气转身扑向青瓦屋的门。她蘸着唇边的血,以极快的速度在漆黑的两扇门上画了一道锁符,摘下青玉佩按入两扇门中间的缝隙。

青光乍现,迅速笼罩了整个屋子。言三娘以青玉佩为锁芯,牢牢将门封死。

道士似也看出了其中门道,拂尘裹住言三娘,将她甩到一旁,再欲以拂尘开门之时,只见门口青光陡长,拂尘居然不能靠近门扇。

“楹魂锁?”道士皱眉看向倒在一旁,昏迷不醒的言三娘。

拂尘变长,将整个青瓦屋裹挟住,道士猛一用力,青瓦屋竟被连地基一块拔起。道士扯着拂尘纵身跃出言宅,青瓦屋和里面的曼儿都跟着消失在言宅的高墙外。

2

言三娘的梦里全都是血。

在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血池里,曼儿被挂在一株血红色的珊瑚树上,她的血沿着珊瑚的纹路流到血池里面。言三娘低头看着自己,半身没在血池中,腿脚被什么东西拼命地拉扯,身边偶尔飘过惨白的头骨。

“姑娘,救我啊。”曼儿在珊瑚树上拼命地挣扎,她越是挣扎,血流得越快。

言三娘心里着急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迈步朝着曼儿走,却发现竟然越走越远。

“曼儿!”

忽地坐起,发现是梦。外面残阳如血,窗边站着面如冰霜的人。

“崔珏,曼儿她有生命危险。”言三娘掀了被子要下床,被崔珏一把按住肩膀,压回到床上躺下。

“慢慢说清楚,出了什么事?”

他肯询问就代表他肯帮忙,言三娘连忙将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崔珏。

“你可知道那道士抓曼儿做什么?”

崔珏没有回答,反而问道:“玉佩呢?”

言三娘忽然心虚,小声道:“做了楹魂锁,连带着青瓦屋一起丢了。”

“只带走了青瓦屋和曼儿,看来他不知道。”崔珏凝眉低声自语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若我所料不错,那人是想等着曼儿九命齐全之后,将她扒皮取骨。”

“取骨?”言三娘猛然一惊,“难道是想用曼儿的骨头做枯骨香?”

崔珏点头,一伸手,掌心里出现生死簿。

不知为何,生死簿躁动不安,每一页都在颤抖。崔珏将生死簿翻转,露出北面生死簿别册首页的一瞬间,屋中狂风骤起,将别册的每一页都翻得唰唰作响,几乎要把整个别册撕烂。

言三娘目瞪口呆地看着发疯似的生死簿别册。崔珏右手执笔,横着压在别册首页上。墨黑色的气从笔尖流泻而出,不一时将整个生死簿别册包裹住。

风静,书页静,黑气消散,崔珏的笔也消失不见,只剩下生死簿别册飘荡在崔珏与言三娘中间。

“生死簿别册异动,这次是什么事?”

人间求神拜佛之风渐长,神佛受不住贡品诱惑大肆显灵。结果阳世里因果福寿错位,地府里生死簿大乱,逼得判官只好另立生死簿别册记载。如今异动,想必是又有哪位神佛赐了福禄寿,导致有人被抢了寿数。

崔珏黑着脸回答,“超出常人的寿数。”

“昔年有彭祖享寿八百,据说那已经是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,不知积攒了多少善因才得到的善果。难道,这人比彭祖还多?”

“长生不老。”

“什么?”言三娘差点从床上蹦起来。

人间寿数固定,所以有人多就有人少,若有人长生不老,就意味着不知有多少人要早死。

“枯骨香是血祭之阵的引子,难道那道士想以血祭之阵夺他人寿数?”若能成功,那人在生死簿上就是名正言顺地长生不老,连地府里的人也不能动他。

崔珏点了点头,看着言三娘不语。

“我该做什么?”

崔珏没有回答,收了生死簿,起身要走。

“崔珏。”言三娘忙拉住他袖子,“于公,此事关系着生死簿别册,在鬼卿职责范围之内。于私,那人掠走了曼儿,想要曼儿的性命。你不希望我插手,总要有个理由。”

崔珏转回身坐在床边,道:“鬼卿职责所在,我不会徇私。”

“那你这是?”

“只一个小小方士绝无可能重伤于你,只有对鬼卿熟悉才会一击即中,所以此事背后定是牵扯了别人。事关地府与神佛两界的关系,若能善了,不动手为好。”

“善了?那岂不是要让那道士逍遥法外?之后说不准还会闹出多少人命。”

“就算没了这个道士,也还会有其他人。归根结底是因为贪图贡品,随意赐福。”

言三娘闻言,不觉点头道:“终究还是得治本。”

可是,“治本”二字说来轻松,做起来绝不容易。神佛两界多少好处都是从人间祭祀中来,他们如何肯就此罢手,不再随意答允人间的请求?

牵扯的神佛实在太多,甚至连玉皇也无可奈何,只好将这一摊子糊涂事推给地府,让地府自行想办法恢复天地阴阳的平衡。

言三娘想了想,道:“按照规矩,那抢别人寿数的人当是鬼卿出面诛杀。道士厉害,难道这个抢别人寿数的凡人也厉害?”

“不知道。”崔珏面无表情,目光盯着地面,“被人隐了命格。”

“能做到这种地步,莫非是九重天上的?”言三娘说着,不由得压低了声音。

崔珏看了她一眼,“举头三尺有神明,莫要乱说。”

言三娘吐了一下舌头,轻声问:“那现在怎么办?以我的能力,楹魂锁撑不了多久,一旦锁被打开,曼儿就会被那个臭道士抓住。”

“距离曼儿九命齐全还有两个时辰。”崔珏起身看着言三娘,“歇着吧。”

“曼儿怎么办?”

“先礼后兵。”

所以,崔珏这是打算去找那个道士理论?言三娘想着,以崔珏的身份和手段,将曼儿安全带回来并不是什么问题,于是放心地闭上眼睛休息。

过了一会儿,言三娘觉得似乎有人影在眼前,睁眼偏头看过去,才发现原来崔珏并没有离开,而是站在门口出神。他右手背在身后,食指和拇指相互搓着。

外面有什么不对劲吗?让崔珏如此犹豫不安。

言三娘从床上挣扎起身,走到窗前往外看。院中那棵桑树的叶子枯黄了大半,随风飘落仿佛已经深秋。

明明早上这树还好好的,怎么一天的工夫就成了这样?

正纳闷时,崔珏转身回屋,对言三娘道:“随我一起去。”

“怎么了?”言三娘吃惊地看着崔珏,他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改了主意,这还是第一次。

“无论见到什么,都不得多言。”崔珏声音低沉,郑重其事得如同在警告她。

言三娘见他如此,心立刻提了起来,这次的事情十分严重。而此时此刻,她与崔珏是鬼卿与判官。

于是,言三娘立刻抱拳低头道:“属下遵命。”

3

道士落脚的地方是凛城知府的衙门,衙门内院的空地上放着被连根拔起的青瓦屋。

崔珏视墙如无物径直穿过,言三娘只好自己翻墙进去。两人站在青瓦屋前,看着在门口盘膝而坐,闭目养神的道士。

道士睁开眼,对崔珏点头,“判官大人,好久不见。”

崔珏面无表情,语气平淡地回道:“你家主人乃是九重天上的神仙,逍遥自在,何必卷入人间是非?”

道士冷笑一声,“到了现在这时候,判官大人仍旧要继续固执己见吗?”

“是非曲直自有公断,崔某是地府的判官,只守地府的律法。”崔珏说罢,目光越过道士,看着隐隐散发着青色光芒的青瓦屋。

道士面带嘲讽地笑了一声,“冥顽不灵,岂不闻识时务者为俊杰?”

“芸芸众生并非神魔掌中玩物。”

言三娘听着崔珏的声音骤然变冷,知道他与那道士已然无话可说。

听崔珏话中意思,这道士来自九重天。这么一来,如果真的动手,恐怕崔珏要吃亏了。正所谓一物降一物,虽然同是在玉皇手下为官,但地府在九重天面前的确是矮了一头。

然而道士似乎并不打算就此跟崔珏翻脸动手,他侧身指着后面的青瓦屋对崔珏道:“这只猫我可以还给你。”

“但是?”

道士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崔珏微笑。

言三娘的目光在两个人中间来回转换,不经意间看到崔珏的眉头轻微地动了动。她心中无数疑惑想要询问,奈何崔珏事先已经告诉她不得开口,也只好暂且忍着回去再问。

只见崔珏面无表情地转身,对言三娘道:“走吧。”

言三娘吃了一惊,抬头看看月影,距离曼儿九命齐全的时辰越来越近。她圆睁了眼睛看看崔珏,再看看青光正在减弱的青瓦屋门。

“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”崔珏看着言三娘,虽然不忍却也无法。

“是我,连累了她?”言三娘不解。

“她命该如此。”崔珏低下目光,压着声音道,“回去吧。”

“可是曼儿她……”言三娘指着青瓦屋,一时说不出话。

现在离开,分明就是让她眼睁睁看着曼儿去送死。

“言姑娘,你如果真的想救这只猫,也不是没有办法。”道士忽然开口,语气里带着难得的客气,“逆天改命的事,贫道十分擅长。”

言三娘闻言,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崔珏。

而同时,崔珏也抬眼看向她。

两人四目相对,言三娘忽然明白,崔珏并不是没办法救曼儿,而是因为自己与曼儿因果相连,他有所顾忌,便索性选择放弃曼儿。

“言姑娘,若没有你,这只猫在第一次渡劫时,就会被雷劈得魂飞魄散。你们人间常说好人做到底,送佛送到西。既然她今日即将功成,不妨再施一次恩义给这畜牲?”

言三娘避开崔珏的眼神,低头沉吟了一下,问道:“你想如何?”

“拿你自己来换。”道士眼中精光毕现。

言三娘余光里瞥见崔珏的眉头皱得更紧,想来方才道士提出归还曼儿时,提到的条件就是这个吧?

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崔珏看了她一眼,平静地转开头,毫无感情地开口道:“不行。”

“我与曼儿情同姐妹,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,还请判官成全。”言三娘对着崔珏抱拳垂头。

崔珏只冷眼看着她,并不回答。他是看着言三娘长大的,此时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他一清二楚。只是此事太过冒险,稍有差池,魂飞魄散的就会是言三娘。

言三娘偷眼看他面带寒霜,忍不住伸手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。

“为救曼儿,你已将生死置之度外?”

“是。”

“好。”

得了崔珏的允许,言三娘轻轻一笑,转头看着道士。

道士拂尘一挥,在地上围出一个圆圈,对言三娘道:“进去,我立刻放了那只猫,交给崔判官带回。”

言三娘打量了一下这普普通通的一个圆圈,摇头道:“并非我信不过道长,只是道长自九重天上来,判官大人对你都礼让三分,我一个小小的鬼卿更不是道长的对手。”

“你想如何?”

“道长,鬼卿虽然只是判官下辖的地府差役,却也掌握着很多消息。凛城附近驻守的鬼卿只有我自己,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,留下烂摊子交给后人,我心中不忍。”

“怎么,还要交代后事?”道士冷笑。

言三娘点头,“正是如此,不知道长可否通这个人情呢?”

“也罢,你们说吧。”道士拂尘一挥,搭在手臂上。

“那我们就告辞了。”言三娘对着道士作揖,“有劳道长在此维护曼儿,莫让天雷劈坏了她。”

“想走?”

言三娘闻言笑道:“当然,生死簿别册的事乃是地府机密,哪里能当着外人面说?判官大人,你觉得呢?”

崔珏僵硬着脖子点了一下头。

道士森然一笑,“言三娘,贫道可没多少耐心。”

“道长请放心,曼儿九命齐全之前,我一定会回来。”

4

崔珏站在廊下看着满树枯黄的叶子,言三娘坐在台阶上,认认真真雕刻着木头。

从回来到现在,半个时辰过去了,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。

“九为至阳之数,九月初九午时三刻乃一年中阳气最足之时。”崔珏一面说着,一面走到桑树下的井口旁,“你生在此时,根骨本应至阳。”

言三娘停手抬头看着崔珏。

“但你母亲棺中产子,又是至阴。”

“你是说,我的根骨是个太极图,集合了两种完全相反的命数?”言三娘讶然,“难怪做枯骨香的人都希望得到我的骨头。”

“的确是令人垂涎的绝佳根骨。”崔珏取出笔,在井口上面写了一行字。墨迹滴落在井中,漆黑之中立刻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幽绿色火光。光越来越亮,朝着井口升腾,最终喷涌而出,形成一道光柱。

崔珏伸手在光柱中摸索了一阵,从里面拿出一颗暗红色的珠子。他的手离开光柱的一瞬间,光柱回落到井中,消失不见。

言三娘又低头开始刻手里的木头,“我知道,你不是打不过那个臭道士,只不过他是九重天上下来的,按着地府律法你不能将他怎么样。好在我并非是地府的人,只不过是个鬼卿。”

“鬼卿虽受地府差遣,但终究是凡人。凡人以心火灼神佛虽然有成功先例,但对付这道士,需要一击毙命,有十分的把握。”崔珏走过去,将手摊在她面前。

言三娘盯着崔珏纹路清晰,手指修长,白中带红的掌心愣了一下,然后将只刻了一个大概轮廓的木雕放在他手上。

崔珏右脚后撤一步,屈膝蹲在言三娘面前,将木雕放在一旁,拿过她的手平摊在自己掌心之上。

“这是地府鬼狱中的无明业火。”崔珏将手中那颗暗红色的珠子捏碎,粉末撒在言三娘的手里,然后将言三娘的手翻过来,掌心与他的掌心贴在一起。

灼烧的感觉顺着她的掌心蔓延到手臂,四肢百骸都走过一遍,最后汇集到天灵。

“他第一次并未认出你的根骨,再见时却提出要你以自己换曼儿,这说明曾有高人指点过他。”崔珏托着言三娘的手,凝视着她,“所以,务必速战速决。”

“是。”言三娘脸上一红,连忙收回手,想了想,又问道,“若我输了呢?他想要的应该只有我的骨头吧?”

“你想问什么?”

“我的魂魄会回来吗?”

“会。”崔珏重重点头,仿佛出口的是一句承诺。

“那就好。”言三娘露出放心的笑容,收起刀起身往门口走。

崔珏也跟着站起来,看着言三娘的背影。

她忽然停住脚,转头对崔珏笑道:“我做鬼卿这么久,一直都兢兢业业,克己奉公。所以,这次万一我真的死了,魂魄去了地府,记得要派我一个好差事。”

“地府有地府的律法。”

言三娘闻言失笑,“真是块木头。”

说完,她消失在门口,将崔珏一个人留在院子里。

“她并不怕死。”一个人影从桑树后面转出来,走到崔珏的面前,“你没有必要动用业火给她防身。”

“阎王殿下。”崔珏收回目光,“生死簿别册异动的事情,九重天怎么说?”

“还能怎么说?”阎王冷笑,“一推四五六,一问三不知。”

“求得了长生不老赐福的人呢?”

“他们连这事儿是谁干的都没查出来,得了赐福的人就更无从查起了。”

闻言,崔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。九重天上向来少有人希望沾这滩浑水,所以结果也在崔珏意料之中。

“真是一团乱麻。”阎王皱眉叹气,“不过,如果这个鬼卿能把那道士打回原形,咱们就能顺着他这条线索找到他主人。到时候,人证在手,我看那些老头子还怎么抵赖。崔珏,咱们去观战,如何?”

崔珏不语,俯身拾起木雕,又转头看着枯黄的桑树。

这树只是略微沾了言三娘的血,就断送了整棵树的生命力。看来,她身上的阴阳根骨连青玉佩也无法镇压了。

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言三娘以后的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。

5

乌云蔽月,漫天只见漆黑。

言三娘纵身越过墙头,轻轻落在地上。道士倒是很守信用,守在青瓦屋前,盘膝闭眼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。

“道长,你可以放人了。”言三娘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,只远远地冲着道士喊道。

道士睁眼起身,侧身让开青瓦屋的门。

门上的青光仍在,虽然已经弱了很多,但只要楹魂锁不落,就说明曼儿还是安然无恙的。

言三娘迈步意欲上前,猛然眼前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天幕劈成两半,紧跟着一道霹雳在耳畔炸响。再看青瓦屋,屋顶的火光若隐若现。

这是曼儿最后的劫数,现在让她离开青瓦屋,失去了庇护无疑会丢了性命。可若是现在不走,再过片刻,曼儿九命齐全,只怕就走不掉了。

言三娘进退两难,正犹豫时,只听道士笑道:“既然命里注定了是要死,莫不如为苍生造福。”

他果然想将两个人一起留下,都扒皮取骨做成枯骨香。

言三娘冷笑一声,右手食指中指并拢,按住眉心,口中念念有词。

不一时,整个青瓦屋都开始颤抖,屋顶的火猛然间从火星变成了燎原之势,把屋子完全包裹住。

一道青光从火焰中直飞向言三娘,她一把握在手中,正是塞在门缝里作为锁芯的青玉佩。

道士被突如其来的火势吓了一跳,忙闪身避在一旁。脚下才站稳,便觉得那火焰如同长了眼睛一般,从青瓦屋的屋顶俯冲下来。

“哼,区区鬼狱业火,你以为能奈何得了我?”

道士手腕一抖,拂尘与火蛇交缠在一起,电闪雷鸣之下,如同两条相互撕咬的巨蟒。

又一声雷劈落在青瓦屋上。这屋子现在并无地基,故而里面早已经阴阳失衡。这一声雷透过瓦片直落在里面,屋中传来曼儿的惨叫。

拂尘将火蛇从中间劈为两半,尖端顺势打向言三娘。

言三娘忙闪身躲开,再引天灵上的火落地,在整个屋子周围画了一道火圈,恰好将道士阻隔在火圈之外。

天上的雷霆越来越密集,将整个府衙内院照得通亮。屋里的人大概事先得到了道士的嘱咐,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当作没有听见。

说来奇怪,一个游方道士竟然能够堂而皇之地住在朝廷命官的府衙之中。这是言三娘从未见过的事情。

灵光一闪,言三娘忽然明白了。历代帝王之中,求丹问药想要长生不老的人不在少数,也许当今殷国君主也是其中一位。

因着帝王命格与普通人不一样,牵扯着整个天下的命运。所以他们要花大力气将命格隐藏起来,不使崔珏发现。

“你家主人居然敢改帝王的寿数?这可是犯天条的大罪!”

言三娘此话一出,道士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。

“你莫要含血喷人。”道士手中的拂尘挥舞得更加迅速狠辣,恨不能一下子将言三娘置于死地。

被人说中心中隐秘的人,无论平时多么滴水不漏,都会在一瞬间露出破绽。

言三娘躲开拂尘的攻击,手朝着青瓦屋的屋顶一指。火立刻聚集在一起,犹如一条昂首而立的蛇,仰头直视着雷电交加的天空。

忽而一道闪电从天上落在蛇头之上,言三娘立刻挥手,以火引天雷扑向道士。

道士吃了一惊,来自地狱的业火他犹能支撑,但若再加上雷霆,一旦被击中就会立刻魂飞魄散。

性命攸关的时刻也顾不得其他了。只见他一把抓下道袍,以背部绣着的太极图挡在身前,口中念念有词,那太极图立刻生出金色光辉,竟把周围的火光与电闪都压制了下去。

言三娘避开刺眼的光,同时火蛇裹挟着雷电落在那件道袍上。

轰然一声巨响,言三娘被气流撞飞,整个人重重地砸在青瓦屋的门上。屋子周围的火焰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屋顶那被天雷点燃的火苗。

道士放开手,道袍犹如活了一般,朝着言三娘扑过来。言三娘已是退无可退的境地,此时唯有破釜沉舟,尽力一搏。

她将青玉佩扣在掌心,以自己的心火作为长明灯,两手交错放在身前,闭了眼睛默念咒语。

夜色被无形的手搅动,连同天上的乌云与雷霆一起包裹。青瓦屋上的火苗被压得抬不起头,最后熄灭在浓浓的黑影之中。

道袍被两股力量分别向着左右撕扯,仍然泛着金光的太极图逐渐扭曲成诡异的形状。

黑白交错,黑白颠倒,黑白于虚影之中相融。

“画影术?这怎么可能?”

道士吃了一惊,站在墙边旁观着院中情形的崔珏和阎王也吃了一惊。画影术是鬼卿独有的一种法术,寻常使用乃是凝集人死之前的最后一口怨气,聚沙成塔,将其幻化成强大的影子。

但足够强大的人可以凝聚孤魂,化为邪魔,比如现在的言三娘。

风从平地起,整个院子被黑影占据。道袍被撕扯成碎布,飘落在道士苍白的脸上,血自他口中喷出,他的眼神里藏着深深的恐惧。

连天上的雷霆也因此而息声,偌大的空地上竟看不出黑影的形状。

“她这样会毁了整个凛城。”阎王失声道。

崔珏盯着言三娘,她面色带着一层死气,冷汗顺着面颊滴落在身上。她正在对抗黑影,如此一来这画影术必将反噬在她身上。

无明业火竟然激发了潜藏在言三娘根骨中的力量,这一点连崔珏也没有料到。

言三娘从不知自己竟然有如此力量,当在脑海中看到逐渐成型的黑影时,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。

那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惧,甚至连天上的万钧雷霆也不得不退避三舍。

自己无力驾驭这东西,必须立刻让它消失。

此术已成,无法中断,不可逆转。熄灭心火,是唯一的办法。

她扬起唇角露出微笑。终于,自己要从一个鬼卿变成鬼魂了。

终于,她与崔珏能够名正言顺地算是同类了。

6

地府是什么样的?有十八层地狱,有牛头马面,有黑白无常,还有铁面无私的崔判官。

唯独有一样不会有,那就是阳光。

言三娘睁开眼睛,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,听着曼儿在旁边笑,“我的姑娘,你总算是醒了。”

曼儿?言三娘一个激灵,立刻从床上坐起来,抓着曼儿的胳膊问:“你怎么也死了?那道天雷明明已经被我封住了。”

“呸呸呸,我可是有八条命的猫,活得好好的呢。”

言三娘糊涂了,难道之前那些都只是她做的一个梦吗?她抬起手,发现左手掌心里多了一个火焰形状的红印,微微一碰还能感觉到疼。

“那个道士呢?”

“被阎王殿下带走了,说是要押回地府好好审问。”

看来不是个梦,言三娘才要松口气,忽然又想起那个黑影。

“凛城没什么事吧?”

“没有。”

这么说熄灭心火的办法,的确阻止了那个不可控的黑影。

“那我怎么还活着?”

“你是判官大人手下第一得力的鬼卿,哪个鬼差敢把你的魂魄锁走啊?”曼儿打趣她,目光闪烁。

言三娘眉头一皱,“你有事瞒着我?”

“没有。”曼儿躲开言三娘的眼神,“姑娘饿了吧?我去给你端碗粥来。”

说着,曼儿起身就走,也不听言三娘在后面叫她,三步两步就蹿得没影了。

言三娘无法,只好忍着浑身的酸疼下了床,扶着墙壁慢慢挪到屋子外面。

才出门,就看见崔珏站在台阶上,背对着她望着那颗重新焕发了生机的桑树。他的手握着只雕刻了一半的木雕,指节发白。

“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。”崔珏不等言三娘发问,先开口道。

言三娘靠在门框上凝视着崔珏的背影,笑道:“有多少是我能知道的?”

“你仍旧是鬼卿。”

好可惜,你我仍旧是人鬼殊途。

“被无明业火灼伤的地方过几日就会痊愈。”

言三娘瞥了一眼左手掌心,脑中只记得崔珏蹲在自己面前,托着自己的手,两个人掌心相对。

“生死簿别册异动并未停止。”

那个人是当今天子,这身份足以把整件事情变得异常复杂。言三娘心里暗笑,难道有生之年,她还能有个刺王杀驾的机会?

崔珏不再继续说下去,他说了很多,唯独言三娘最想知道的事,他没有提。

“我为何还活着?”

崔珏犹豫了一下,回答道:“曼儿原本已九命齐全。”

“果然是受我连累。”言三娘苦笑一声。

“你二人因果相连,你当年于雷霆之下救她一命,才有她如今将一条性命渡给你。”崔珏转身走到言三娘的面前,“想问的都问过了?”

“嗯。”言三娘点头。

“那,回答我一个问题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凡人都怕死,你为何不怕?”

言三娘逆着崔珏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,许久之后,低了头轻笑一声,“为何要怕?”

成为鬼魂便能朝着你更近一步,为何要怕?

编者注:本文为#不速之客#主题征文作品。